光的历史
量子力学从尝试理解光开始,几千年来人们为此绞尽脑汁。大约公元前5世纪,希腊哲学家恩培多克勒率先建立了光的理论。
他相信人眼中有一块奇妙的火石,由脸部向外射出光芒,从而照亮我们想看到的任何物体。[1]这个想法颇有诗意,却也存在一个明显的漏洞:如果眼睛能发光,那么我们就应该能看见黑暗中的物体,因为眼睛本身就是火炬。
也正是恩培多克勒提出了四大元素物质(火、水、风、土),这一观点已经被我们抛弃;他还认为没有躯体的四肢在世界各处爬行,直到随机结合形成各种动物,试图以此来解释生物多样性。
事实上,恩培多克勒在科学史上的工作就是提出一些疯狂的想法,然后由其他人证明这是错的。尽管在光线这个例子中,人们花了大约1, 300年才意识到这个错误。
直到阿拉伯学者海什木出现,人们才最终放弃了恩培多克勒的观点。海什木做了个实验,他解剖了一颗猪眼球,发现光线在眼腔内的反射与在暗室里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光线来自周围的物体,而眼睛恰好阻挡了光线的路径。[2]
人类花了一千多年才确定眼睛没有发出奇妙的光线,这可能有些奇怪,但那是个不一样的时代,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是人类赋予了物体存在的意义,因此人类看不见的东西不需要有外观。
幸运的是,海什木完成的实验超越了人类的自负心理,逐渐变得流行起来。人们认定,光来自物体本身,沿直线射进我们的眼睛—无论光是什么。接下来就到了文艺复兴时期。
可以说,勒内·笛卡尔是文艺复兴时期最有影响力的科学家、哲学家,他提出了关于光在物理学领域的另一个伟大想法。
笛卡尔注意到,点燃蜡烛时,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同时被照亮,就像池塘中心的涟漪可以同时到达每一个边缘那样。他推断,光是一种类似的现象;我们周围各个方向都有一种看不见的物质,笛卡尔称之为“实空”,涟漪与波浪穿过“实空”就形成了光。[3]
唯一反对实空波理论的人是艾萨克·牛顿。牛顿的主要工作就是反对不如自己聪明的人(基本上是所有人)。
牛顿指出,如果光是通过某种介质的波,那它会在经过物体时弯曲,就像水波在绕过岩石时会弯曲一样。影子的边缘会因此变得模糊,但事实上影子的边界非常清晰,所以光是由粒子构成的想法更加合理。牛顿把这种粒子叫作“微粒”。[4]
光的微粒理论不可避免地超越了笛卡尔的实空波,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牛顿的名人身份,以及他凌驾于任何挑战他的人之上的缘故。
因此,如果牛顿听说一个叫托马斯·杨的人在他死后70年的时候做了个实验,并得出了相反的结论,他一定会大吃一惊。当然,这里指的是牛顿死后70年。托马斯·杨在那个实验之后很少再亲自做实验。
天才的涟漪先生
托马斯·杨有着18世纪最杰出的头脑。他破译了罗塞塔石碑,是第一个破译埃及象形文字的现代人,他可能因此而最为人熟知。托马斯·杨也最早注意到人眼中的色觉感受器,他写过几本医书,会14种语言,能演奏12种乐器,并发展了现代弹性理论。[5]
1803年,托马斯·杨的“双缝实验”真正奠定了光波理论(非常刻意的双关(1))。
我们先回想一下波浪穿过池塘的情景。想象一个有规律的脉冲波在平静的**表面移动,穿过了一个有狭缝的屏障,波平稳地移动到狭缝的另一侧,然后轻微地呈扇形散开—这个过程我们称为“衍射”。
波之所以散开,是因为波边缘的能量消散在附近的水里。从上往下看,我们得到了与下图相似的图案,其中实线表示波峰,虚线表示波谷。
现在,我们试一下有两条狭缝的屏障。同样的事情还是会发生,但这一次我们看到两条波同时衍射,最终在某个点相互叠加或相互抵消。从上往下看是这样的:
在某些地方,你能看到波与波完美地叠加,一个波峰与另一个波峰相遇,在水面形成“大波峰”。在这些大波峰之间,有些地方的波是不同步的,波峰遇到了波谷,得到了不一样的效果。在这些地方,波相互抵消,水面几乎没有任何波动。
如果我们在池塘的边缘放一块屏幕,混合后的波会冲击它,大波峰和相互抵消的波会交替出现。从正面(而非从上往下)观察屏幕,波留下的图案是这样的:
这里,我们看到的是双缝衍射后波的干涉效果,它形成了高强度与低强度交替的图案,这种现象我们称为波的“叠加”。
托马斯·杨重复了这种叠加图案,只不过他使用的是光束而不是水。点亮一根蜡烛,让烛光穿过墙上的双缝,托马斯·杨最终在探测屏上得到了明暗交替的斑马条纹,类似于水波混合留下的图案。
如果像牛顿坚称的那样光是由粒子构成的,那么当它从两个狭缝射入、击打在另一侧的墙壁上时,应该会形成一团“糨糊”。而我们实际得到的斑马条纹只能用一种方法解释:光是某种形式的波。
牛顿的反驳是影子具有清晰的边界,这仍然有一定的影响力,但此时他已经死了,一些人敢于质疑他的学说。如果你非常仔细地观察影子的边界,的确会看到模糊的边缘:只是它们太小了,很容易被忽略。粒子理论解释不了这一点,但绕过物体的波可以解释。
携带这些波的物质,起初笛卡尔称之为实空,后来它有了更奇特的名字—“以太”。光的本质终于确定了。
笛卡尔的思想无疑是超前的,但直到有了实验证明他的思想才被接受。这是个有力的暗示,让你不要把笛卡尔放在马前面。我差一点要为那个笑话感到抱歉。(2)差一点。
世纪灾难
到20世纪初,再也没有人质疑光的构成了。托马斯·杨已经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然而,还有一些事情被忽略了,最值得注意的是光与热物体相互作用时发生了什么。要理解其中的奥秘,我们就不得不谈到软管。
想象一根软管,它的喷嘴连接在一个盒子的底部,当软管接通水的时候,盒子就会逐渐充满水。现在,假设我们在盖子上戳三个孔:一个小孔、一个中孔、一个大孔。同样,我们接通水,水还是会充满盒子,然后从顶部的孔里流出。很明显,最大的孔水流最多,而最小的孔只有很细的水流。这个装置没什么意义,只不过操作起来很简单。我们从盒子底部泵水,水从顶部的孔里流出。
物体变热时为什么会发光?上述实验是个很好的类比。物体变热时会吸收热能,吸满热能后,热能就以光的形式释放出来。
在这个类比中,软管中的水代表施加在物体上的热,而孔代表发射出来的不同类型的光:小孔代表红外线(能量太低,所以看不见),中孔代表可见光(从红色到紫色),大孔代表紫外线(能量太高,所以看不见)。
深色物体在这种热光转换中效率最高,因为它们吸收所有的热量。用物理学术语表示,理论上完美的吸热体被称为“黑体”(尽管它并不是字面上的黑色物体)。
整个过程可以用简单的瑞利-金斯定律来恰当地描述,这是个很好的近似解,尤其是在低温到中温范围。但当物体被加热到高温时,就会出现一些非常奇怪的事情。
从逻辑上讲,热物体发出的大部分光应该是紫外线,因为紫外线是能量最高的光(相当于盖子上最大的孔)。但实际上,物体发出的几乎所有光都是中等波长的。
热物体发出的光有一点点红外线和一点点紫外线,大部分是黄光或橙光,这可解释不通。就好比盒子里充满水,然后水几乎全从中孔喷出来,而不是从大孔喷出来。
事实上,相较于我们的三孔类比,真实情况甚至更令人困惑,因为真实的光并非只有三种类型,而是可以有它喜欢的任何能量。更准确的画面可能是这样的:想象一下,沿着盒子顶部切割出一条狭缝,却发现水只从狭缝中部涌出,而没有从边缘渗出。
物理学家保罗·埃伦费斯特把这个难题称为“紫外线的灾难”[6],它后来成为物理学书籍中臭名昭著的“紫外灾难”。
此时我们面对的是理论和实验的不匹配,在科学中,我们必须改变理论。你无法决定一个实验应该产生什么结果,所以如果某种理论无法预测你实际得到的数据,那你就需要与这一理论一拍两散。
紫外灾难之所以发生,显然是因为我们对光能的运行机制有一些错误的认识。没有人会想到,稍微整理下思绪,我们就会走上量子革命的道路。尽管想出答案的那个人并没有尝试如此激进的事情,因为他只是想要一个廉价的灯泡。
直到普朗克出现
马克斯·普朗克是家里六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1875年他高中毕业,比他的同学早一年。普朗克申请去慕尼黑大学学习物理,但审核他申请的菲利普·冯·约利教授试图劝阻他,因为他认为物理学几乎已经走到尽头了,这会浪费普朗克的才智。[7]
约利教授很郑重地劝阻,但普朗克没有退缩,坚持自己想要学习的课程。他不在乎能否发现新大陆,因为他不关心遗留问题,他只想知道世界是怎样运转的,而且决不罢休。普朗克没有屈服。
约利教授对普朗克的固执态度印象深刻,最终决定接受他。很快,普朗克就成为欧洲物理学界最受尊敬的人物之一。据说,普朗克的讲座非常受欢迎,听他演讲的人摩肩接踵;有报道说,有的听众因为太热而晕倒,其他人却无动于衷,就为了听普朗克把话说完。
普朗克名声大噪,引起了德国标准局的注意,该局正在致力解决德国的电力路灯问题,问他是否愿意协助。电力在其他国家已经很流行了,但价格昂贵,德国想要找出最高效的方法。普朗克欣然接受了邀请,着手分析热灯泡的热与光之间的关系。[8]
这种灯泡的灯丝实际上是一个“黑体”,随着内部温度升高,表面吸收了所有能量,并以光的形式重新激发出来,大部分是可见光。然而,当灯丝继续变热时,它并没有产生瑞利-金斯定律所预测的那种光,所以普朗克决定创造一种新定律,在这个定律中,他把光能想象成一种气体。
假设气体中有一群随机飞行的粒子,当它们碰撞时,粒子的温度被重新分配,很有可能一些粒子能量较低,另一些粒子能量较高,但大多数粒子的能量集中在一个平均值—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温度”。
普朗克意识到,这种能量分布与他在灯泡实验中看到的情形相符。当我们加热一个物体时,它激发出的光集中在一个能量中值,而少量光束出现高能量和低能量。因此,普朗克提出,光束配分能量的方式,与气体粒子配分热量的方式相同。
唯一的问题是,气体热现象能够发生,是因为气体能被拆分成粒子。如果普朗克的想法可行,那么光也必须由粒子构成。
他把这些微小的光粒子称为“量子”(quanta),源自拉丁文中的“quantitas”,意思是“数量”(quantity)。普朗克不动声色地继续工作着。
需要明确的是,普朗克并没有真的宣称光由粒子构成—那太荒谬了。他只是在玩一个幼稚的数学游戏,主要是出于绝望,好让自己的结果变得更合理。由于托马斯·杨的实验,大家都知道光是一种通过以太的波,而且我们早就抛弃了牛顿的微粒学说。
在普朗克看来,光量子是一个不成熟的答案,不值得认真对待,所以很自然,当他收到一份证明光量子真实存在的研究论文时,他惊呆了,呆若木鸡。
(1) 原文是“wave for light theory”,既可以解释为“光波理论”,也可解释为“挥手告别光理论”。之所以说刻意,是因为“光波理论”的英文通常写作“wave theory of light”。—译注
(2) 英语中有句谚语:“don't put the cart before the horse”,意思是“不要把马车放在马前面”,即不要本末倒置。这里用“Descartes”(笛卡尔)代替了“the cart”。这里的“笑话”是指英语中一个关于马的笑话。一匹马走进酒吧,酒保问:“你是酒鬼吗?”马回答:“我想我不是(I don't think I am)。”然后“砰”的一声马消失了。这里暗讽笛卡尔的名言“我思,故我在(I think,therefore,I am)”。要解释这个笑话的笑点,就必须把笛卡尔放在马前面(put Descartes before the horse)。—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