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年初的成都,一个寒冷的日子,理想主义的南风已去。我在九眼桥附近的九龙饭店里,为肖全的三毛照片配文字。这批照片拍摄于三个月前一个漫不经意的下午,在府河边的柳荫街,最成都的一条小巷,四周是各种茶馆和小店,以及永远闲散的市民。那一天,“三毛将她的一生演绎了一遍”。面对这批被她称为“漂泊生活几十年的概括”的照片,我知道我写上什么样的东西都不合适,只有三毛自己的文字,才是这些照片最好的注脚。我手上正好有她的几本书,和一盒齐豫的磁带,里面大部分歌词是三毛写的。做这些工作我用了一个或者是两个下午。几周前,三毛刚在台北弃世而去,一个朋友要出版一本纪念她的书。二十年后肖全问我,当时为什么要取名“天堂之鸟”,我说,我完全记不得了,我甚至不能确信是我取的这个书名。
三毛如果真的能像成都人那样,“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在乎”,安安逸逸地过日子就好了。她是一个快乐的人,对家人对朋友对她的读者满怀着爱与尊重。
三毛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大陆,是一个传奇。那时,人们只能憧憬外面的世界,而三毛丰富炫目的经历和生动灵性的文字,极大地满足了那个时代的想象。那种在路上的漂泊感、异国他地的乡愁、青春的迷惘以及旅途中的趣闻趣事,迷倒了一代纯正理想的青年。至于我自己,因为很早就投身纯文学写作,我的英雄是另外一些人:里尔克、叶芝、曼捷斯坦姆、瓦雷里、博尔赫斯。但《橄榄树》这首歌和《滚滚红尘》这部电影,却一直有感动我的一些东西。
天下的女人都一样,生来就有母爱。我从未想过三毛要有孩子,该多好玩。
第一次听人提起肖全,我还在重庆。小说家费声写了一个短篇,题目就叫《肖全的天空》。费声本名王永贵,柏桦为他取的笔名,意为“被浪费的声音”。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中了谶,因为费声后来就真的被浪费了。那晚,柏桦和费声给我讲了很久的肖全,他的天赋和易感动带着发现的**和快感。1988年我回到成都,钟哥(钟鸣)就带着我去找肖全,要他为我拍照片。我见到的肖全,帅得过分,却单纯透明,如泓清水,真诚地臣服于各种权威,特别是美和名气。那是一些带给我们幸福的旧日子,我还能感受到它们的质地和温度。
肖全后来因为拍摄出版《我们这一代》,忠实地记录了一代人的形象,成就大名,如今时间让这些照片更显出了它们的永恒魅力和迷人光辉。几天前,肖全向我动情地谈到他和三毛的缘分时,说起了另外一个“改变命运的细节”——当初他看到钟鸣和我办的《象罔》的庞德专辑,里面一张照片使他如遭电击。老年的庞德拄着手杖,立在一座小石桥上,目光坚毅沧桑,如一尊雕像。图片下面的文字是:“理解来得太迟了。一切都是那么艰难,那么徒劳,我不再工作,我什么也不想做。”这张照片和这段话,让他当时悲从中来,暗下决心,要为一代人存照。埃兹拉·庞德,20世纪英语文学的教父,在文学和生活上蒙他恩惠的,有叶芝、乔伊斯、艾略特、海明威,以及那一代中其他很多响亮的名字,而那本专辑,正是我编译的,记得原文还是从西川那儿复印而来。我多年漂泊,过去的资料片纸不存,肖全却在两个月前,重新复印了一本送我。他说,赵哥,源头就在那儿,和你是有关系的。
1990年9月21日,三毛在锦江宾馆673房。当门拉开的一刹那,她的经历、她的苦难甚至她的良心全写在她的身上。我明白这是我人生中见到的一位“贵人”。三毛拿的是一本当时未刊行的小册子,她翻着里面的图片一个劲儿地摇头,我以为她不喜欢。她说:“不行,你给他们拍得这么好,你要给我拍才行。”在柳荫街拍照间隙,她让我抽她的烟:“你那天一进来,我就知道我们一伙的人来了。”
那年,肖全去锦江宾馆找三毛时,正是带了一本我创意制作的小册子作敲门砖。在《我拍三毛》一文中,他这样写道:“我背包里正好带了一本我的黑白人像集子,是复印的。她看了几幅便摇起头来。我以为她不喜欢,她却说:‘不行啊,你给他们拍得这么好,你得给我拍才行。我非常喜欢黑白的,我也常常把照片拿去复印。’”
肖全这一生拍了那么多人,我觉得只有三毛和杨丽萍,让他有着发自内心的持久的挚爱。而杨丽萍和他结缘,又是因为她看到了他拍三毛的那本《天堂之鸟》。对肖全来说,杨丽萍代表着美的高度,而且真实和具体,他能感受到那美的体温、芬芳与气息,如树木和流水,所以他拍的杨丽萍,妙不可言,甚至战胜了时间,让容颜的流逝也自有其迷人的气度。他已经拍了她近二十年,我想,他还会再拍她二十年,甚至更久。那么三毛呢?他和她只有一面之缘,他只是拍了她一个漫不经心的下午,然后,用肖全的话来说,她就飞了。这是一种偶然,抑或天意,肖全显然相信是后者。肖全给我们看到的三毛,坚定、硬朗而沧桑,有些许疲惫,随意穿上的麻布衣服,让她在所有的背景中,都显得那么倔强和突出。一个女人,万水千山走遍,却还没和这个世界达成和解。三毛一定从这些照片里,看到了自己的灵魂和彼时的心态。“天空看透群峰都缄默/任怎么穿越也到不了尽头。”我想起了曾经写过的诗句。
如果说杨丽萍的美,是吸引肖全的磁石;三毛则以强大的精神力量,让肖全顶礼,肖全在瞬间就认识并捕捉到了这种力量,并把它们呈现出来,这是他的能力也是他和三毛之间的因果。“她的气质是一个大知识分子,像杜拉斯那副神情。让人觉得是一个高级的女人”,这是肖全对三毛最早的印象。面对一种至高的善或美时,肖全是易感的,我曾多次见到他被一些人和事感动不已,那时的他,柔弱、迷离,宛如赤子。一次在香格里拉,他和几个朋友出去喝酒时听到一个姑娘的歌声,惊为天籁,一个风景摄影师趁机打击,他回来后立即开始质疑自己的价值和意义,这可见肖全的纯真。其实,阅尽人生的三毛看到肖全时,一定有一种完全的信任,因此在他的镜头前自然松弛,本色涌动。这种精神上高度的契合或互补,形成了一个场,他只要一个下午,就拍出了她一生中最好的照片。
在当代艺术日趋成为个人的机巧、才智和趣味的呈示时,肖全这种立足于良善、慈爱、理解和敬畏的行动和艺术,有着人性的温暖和光,它们更能赢得我的尊重。这是一种返回土地和源头、返回人类生命本质的东西。现在,我已快到三毛弃世的年纪,对很多人事不再偏执,相信每个方向都能接近真理。因为肖全,三毛在我眼里也渐渐生动和丰富起来。她当然称得上是一个奇女子,生命于她就是一次远足与体验。我无从知晓她在尘世的最后时刻的心境,是一种圆满的大解脱,抑或孤绝的无助和厌倦。肖全坚信是前者。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天地间的过客,一个人的声音和足迹,如果能被另一个人深深地怀念和铭记,这就是永恒。
2011年11月21日
三毛坐在石条凳上抽烟,不少人喜欢这张图片上的三毛。还认定这就是他们想象中的三毛。三毛抽烟一天要3盒。她给我说:“在写字时手里总想拿个东西,其实在玩一种感觉。”
三毛这张照片很像一个大师,许多年前一个北京的半仙,在我家看到了这幅照片,她惊叫道:“天哪,你竟然跟三毛结了缘,三毛给你带来了什么你知道吗?”我那天晚上不能入眠,想了很久很久。
一个叫陈平的女孩儿,从张乐平的漫画里拾得一个名字,安在自己身上。三毛活了,丰富了,精彩了。天地万物赐给了她灵性,把她变得光芒四射。时光、命运和自己的性情,牵着她满世界地流浪,一些人陪伴她,她也曾陪伴一些人。突然一天醒来,她发现只有自己一人和一个空空的行囊。她登飞机住酒店的时候是陈平,之外是三毛,到底哪个是真的,她太难分清了。
跟她见面几次,觉得她身上的信息量和能量,是不同的。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下午,她穿着一件白衬衣,头发绾起来,散发出的气息非常特别。第二天,我给她拍照,就是去了柳荫街。拍了一会儿,她说:“肖全,别拍了,过来抽烟聊天。”拍完路上,她跟我说:“肖全你今晚能不能加个班,我特别想看到这批照片。”因为在拍摄现场,我们很少说话,全凭感应。她跟我说:“肖全,你知道吗,咱俩是相通的。”几个月后,她就去世了。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在空空****的暗房里,放她的照片。我就想起来她这句话,“咱俩是相通的”,当时觉得有点害怕。我就开始唱她写的那首《橄榄树》。我感觉她就在屋子走,在看我放照片。我唱着《橄榄树》的旋律,觉得三毛这个人实在是太特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