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守仁还在南昌城里收拾局面。
总算江彬、许泰这些人走得早,还没给江西一省造成多大的破坏,可南昌城里前后遭了两场兵劫,又被一把大火烧掉了半座城,百姓已经无以为生了。眼下守仁接任了江西巡抚,可手里要钱没钱要粮没粮,眼看着百姓啼饥号寒,只能尽力到临江、吉安、瑞州、抚州各府调取粮食送到南昌来赈济,又仗着自己是个掌着王命旗牌的副都御史,毕竟有几分薄面,派人到湖广、广东、福建各省布政、巡按那里去筹借粮食,总算弄了些来,让南昌城里的百姓能有一口稀粥喝,半个月过去,局面稍有缓解。
与宁王死战之时守仁倒也是操心受累的,可那时候尚可支持得住。自打灭了宁王之后,守仁遇上的都是恶狼一样的人,应付的都是匪夷所思之事,天天劳神、日日受气,把个身子熬得实在吃不消了,整日发烧咳嗽,腹泻不止。那时候因为面对大事,好歹有一股子韧劲支撑着,现在好容易把江彬、许泰带到南昌的军马支应走了,灾民救济下来了,心里略一松快,顿时垮了下来,病倒在床,一连五六天烧得火烫,水米难进。
好在有杏儿在身边没白没黑地照应着,又说些宽心的话来哄他;雷济又有才干,一个人把外面的公事都支应起来,丝毫不让守仁操心。就这么里里外外地瞒着、哄着、照料着,守仁的身子总算慢慢好起来了。这天在屋里坐着无事可干,忍不住又找了各府县送来的公文来看。杏儿见守仁又在这里操劳,想劝又怕劝不住,想了想,就笑着说:“先生精神倒好。今天闲着没事,到外面走走吧?”
其实守仁的身子还没复元,看了些公文,觉得头昏沉沉的,身上也有点儿发冷,听杏儿这么说,就把公事丢到一边:“也好,到滕王阁去看看吧。”
听守仁说去滕王阁,杏儿忙说:“南昌城里城外有的是景致,未必非要去滕王阁。再说先生身子刚好,滕王阁毕竟离城远些,天气又冷,江上风又大……”
不等杏儿再说下去,守仁已经微笑道:“不必瞒着,其实我知道,攻克南昌的时候那一场大火烧了半座城,滕王阁也已经毁了。可滕王阁是南昌城的根,历朝屡毁屡建,这次虽然烧毁了,必定还会重建。我想去看看烧掉的滕王阁是什么样子,将来要是有了机会,再来看看重建起来的滕王阁是什么样子,那时候整座南昌城都重建起来了,一定比现在更繁华更热闹。”
听守仁这么说,杏儿也不好再拦,低声问:“那咱们坐车去吧?”
守仁也知道这是杏儿的一颗细心、一番好意,不忍违拗她,就笑着说:“坐车好,又暖和又不累,就坐车吧。”
当下杏儿找了厚棉袍给守仁换上,叫人备了马车,和守仁一起坐上车慢慢驶出了章江门。只见城外江滩上那座曾经恢宏奇丽的滕王阁如今只剩了一个空落落的台基,那惊鸿展翼般壮阔的楼宇,连点儿痕迹也没剩下。
守仁被杏儿搀扶着下了车,默默地走到台基下,眼看青石土坎间到处都是残砖破瓦、烧焦的木炭,低低叹息一声,仰起脸来看着天空,半晌不语。杏儿怕他伤感,正在琢磨着说什么话来哄他,却听守仁缓缓说道:“滕王阁全高四十二尺,周围七十四丈,内七外三,左右二亭,南昌城里的人都是见过的,衙门里也一定有图样。有这台基在,又有图样,将来重建一定不难。”
原来守仁看天看地的,是在规划着以后重建滕王阁的事,杏儿心里一宽,不由得笑了:“有先生这样的人坐镇江西,不但滕王阁能重建起来,就是整座南昌城重建起来也不难。”说到这儿自己也忍不住叹了一声,“江西百姓也是有福,摊上先生这样的好官了,不然得死多少人,遭多大灾。先生知道吗?南昌城里大大小小为先生修了好几座生祠了,不知多少人家里供着你的画像呢。我去买菜的时候常听到百姓说先生的好话,听了心里可高兴了,觉得自己脸上也有光彩,有时候真想跟他们说我是先生的……”说到这儿脸上一红,没讲下去。
守仁知道杏儿要说什么,经了这些事后,他的心里也渐渐有了杏儿的位置,拉着她的手笑着说:“下次你就跟他们说:‘你们不要只夸王守仁,其实我也有功劳!要不是我舍下性命救这个王守仁,他早就死了,也不会来救你们这些百姓了。’”说着轻轻握住杏儿的手掌。
杏儿给守仁这一说笑,倒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说:“我哪有什么功劳呀。江边风大,先生不要久坐。”
守仁点头道:“坐坐就走。”自己走到江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杏儿站到上风处,侧过身来,尽量替他遮着些风。
就这么坐了一阵子,忽然有一辆马车从章江门里飞跑出来,一直来到江边停住,车里钻出一个人,却是雷济:“都堂,从南京来了个太监,急着要见都堂!”
听说从南京来的太监,守仁忙问:“皇上有什么旨意?”
“他手里没有旨意,只说有个口信,非要见了都堂才能说。”
眼见事出蹊跷,守仁也不敢耽搁,赶紧回到巡抚衙门。这时候庞二喜已经等在书房里了,见了守仁忙迎上去:“王大人,咱是司礼监张公公派来的,跟大人说一件事:皇上下旨召王大人赴南京论功行赏,大人立刻动身,路上片刻不要耽误,越快到南京越好!”
一句话把王守仁说糊涂了:“皇上命下官去南京?有旨吗?”
“有旨。这是陛下亲口下的旨,已由司礼监誊写交给锦衣卫传旨了,估计传旨官不日就到南昌。”
“那本官应当接旨即行,旨意未到就出发,不合规矩。”
庞二喜是张永的心腹,明白张永的心思,眼下他也是一心要救王守仁,见守仁满腹疑虑,略想了想,觉得眼下必须把事说开,就走过去关了房门,压低声音对守仁说:“王大人,咱家今天说的都没有凭据,信与不信都在大人。宁王谋反之时大人给陛下上了一道奏章叫作什么《奏闻伪造檄榜疏》的,内里有‘今天下之觊觎,岂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特在宗室’,又劝陛下‘罢出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有这话吧?”
臣子们上的奏章都要经过司礼监,眼前这个太监知道自己奏章里的内容倒不奇怪。守仁和这个庞二喜在杭州时也有一面之缘,虽然当时闹了一场,可也知道这个太监是张永的心腹,看着张永的面子,对庞二喜也有七分的信任。现在听庞二喜这么说,就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
“王大人这两句话是在指斥奸贼,可那奸贼是个手眼通天的人,他已看到奏章,并起了杀害大人之心!后来大人破了宁王叛军,又一味不肯与奸党通融,坚持把宁王送到京师,又得罪了更多的奸党,现在这些人都要害你。此次就是奸党在陛下面前进了谗言,说王大人意图谋反,陛下这才降旨,召你去南京面圣。可张公公料到这些奸党必会扣留圣旨,不来传召大人,到时大人不到南京,陛下一定震怒,若王大人因此被下了锦衣卫狱,只怕立时就会送命!”
守仁在奏章中所斥的“奸雄”就是江彬,庞二喜话里提到的“奸党”也是江彬,守仁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但眼前这个太监空口白话就要调他去南京,总还有一丝顾虑在心里,一时犹豫不决。
庞二喜看出守仁的心意,忙说:“王大人也知道,咱家是张公公的人,传的是张公公的话,眼下那‘奸雄’已起了歹心,在陛下身边越来越不安分,所怕的无非是王大人手里的江西兵马,若让他害了大人,只怕陛下身边将起不测之祸!咱家从南京跑到南昌来,也是冒着危险的,还请王大人万勿相疑。”
到这时候守仁心里已经信了庞二喜的话,忙说:“多谢公公,请公公立刻赶回南京,以免被奸人所察,给张公公惹上麻烦。本官今天就动身赶往南京。”
见守仁听劝了,庞二喜赶紧拱拱手,急急忙忙地走了。雷济一直守在房外,见这太监走了,忙进来问:“都堂,南京那边出什么事了?”
“江彬在陛下面前诬我谋反,陛下降旨召我去南京,旨意已出了司礼监,却被江彬扣住了,司礼监掌印张永派人传话,让我尽快赶到南京去!”
一听这话雷济也是又惊又气:“江彬这贼好猖狂!事不宜迟,学生陪大人一起去南京!”
“好,你马上备车!”
雷济这里飞一样跑了出去,杏儿随即走了进来:“先生,出什么事了?”
眼前的事很是险恶,守仁不想告诉杏儿,怕她担心,只说:“陛下召我去南京面圣,估计没什么事,去去就回。”
前面有太监来找守仁说话,杏儿倒以为他是来传旨的,现在守仁又说去南京面圣,杏儿自然也没多想,只说:“那我给先生准备些衣服。”忙忙地去了。
这时雷济已经备好了车马,尔古也带了刀过来,三人都上了车,杏儿已经收拾了两个大包袱送过来,对守仁说:“这一个是先生替换的衣服,还有几两银子;那一个是官袍……”守仁看也没看,顺手丢在车里,尔古赶起马车直出南昌,往南京方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