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不到张永的时候守仁心里急躁,可现在见到这个老太监的面了,凭守仁这些年和人打交道的经验,知道这个笑容可掬的人并不好斗,倒先把一颗心沉了下来。那些要说的事且放在一旁,坐下来陪着张永吃了两杯茶,找了个空子,这才笑着说:“下官今天来见公公,实在是有件事不知该如何办。”
见王守仁一上来就绕圈子,张永也不着急,随口应付着说:“都堂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了。”
“下官打听到一个消息,这次宁王起兵谋反之时,已经和朝中奸党预谋好了,知道陛下一定会御驾亲征,所以派遣了大批心腹死士潜入江湖之间,意图在半路上对陛下行刺。可这些人隐藏太深,又不在江西省境,下官一时无从查起,所以想请公公上奏陛下,命锦衣卫旗校密查此案,以保陛下万全。”
守仁话里的意思张永当然明白,他这是借着“刺客”一事拐弯抹角,先把话引到皇帝身上,再借这个由头引到宁王的事上来。但王守仁并没把话说透,张永当然也不能直说,就笑着说:“王都堂心思细密,想得极是,咱家自当把这事奏闻天听,及早彻查。”
果然,眼看张永接了话头,守仁这里把话锋一转,随即说道:“公公,陛下此刻亲征宁王,早在贼党预料之中,而江西又是宁王的老巢,如果陛下深入江西境内,只怕所冒的风险更大,不知公公能否劝一劝陛下,就在南京驻跸,不必到江西去了。”
沉吟片刻,张永缓缓地说:“陛下有自己的打算,也已经知会王都堂了,难道都堂不知道吗?”
正德皇帝的“打算”,就是命令王守仁把已被擒获的宁王放回鄱阳湖上,然后等皇帝“御驾亲征”到了南昌之后,再率领军马到鄱阳湖里去擒宁王……
这一年正德皇帝也三十岁了,可说话办事简直像个三岁的孩子。像这么一个荒诞无聊匪夷所思的打算,就连张永这么个老奴才都不好意思直说出来,只好暗里点守仁一下罢了。
王守仁做官多年,可他和这个张永从未打过任何交道,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老太监在十年前曾经亲手擒过刘瑾。就是冲着这一个缘故才找上门来求张永帮忙。可现在听张永话里的意思,分明也是不愿意管这件事,守仁心里不由得焦急起来,沉声说道:“公公,下官在江西任上也有几个年头了,眼看当地旱涝不断,百姓困穷,再加上这些年被宁王压榨荼毒,又经此一场战乱,百姓已经到了无衣无食的地步了,今年的天时又不好,怕是又有一场大旱,叫百姓怎么活呀?早先下官在南赣任上,亲眼看到十万流民逃入山中,啸聚为匪,只怕今年这样的年景,又要有不少百姓变成流民,到处逃荒了。现在宁王虽擒,他手下还有人在江西各地活动,若是再把宁王送回南昌,就等于给这些人机会,让他们勾引流民作起乱来,那就是一场无休无止的大祸,到时朝廷再兴兵平叛都难了。我们这些做官的人,吃的用的都取自百姓,不为他们着想,我们还做什么官?如今下官只想求公公帮一个忙,把宁王这些人献给陛下,请陛下停止亲征,速回京城,这样于陛下可策万全,于地方也有益处,请公公帮个忙吧。”说着站起身来冲张永深深一揖。
看着眼前这个满面愁苦、俯身求人的苦虫儿,张永心里也有了感触,忙说:“都堂不必多礼。咱家没记错的话,都堂是当年礼部左侍郎王实庵先生的大公子吧?”
听张永忽然把话题岔到一旁,守仁微感诧异,应了一声:“是。”
张永点点头:“当年实庵先生给当今皇上讲学的时候,咱家也常在一旁伺候,多听先生教诲,可实庵先生是一位大学问家,咱家只是个认不得几个字的宦官,好多道理都听不懂。听说王都堂如今也在各地讲学,大有青出于蓝之势,咱家今天想和都堂商量一件事,不知可行吗?”
“公公请讲。”
张永看了守仁一眼,嘴里悄悄改了个称呼:“阳明先生,咱家是宫里的人,自幼也没读过什么书,可这心里头一直羡慕那些读书做学问的人。要说当今的大学问家,阳明先生当首屈一指,咱家这里有好些不明白的东西想问,不知阳明先生能否指教一二?”
守仁讲学这么多年,还真是头一次有个太监来跟他请教学问。在一个大明朝的读书人心里,“学问”和“太监”本就是一对儿死敌,给太监讲论学问更是让人觉得别扭。可眼下要把这件麻烦事办成,就非得取悦张永不可,只好赔着笑脸说:“公公太客气了,指教谈不上,但有什么话,下官一定知无不言。”
“阳明先生平时讲学,都讲什么学问呢?”
守仁略想了想:“我这一辈子给人讲学,讲来讲去,无非是个‘良知’罢了。”
这“良知”两个字张永还真没听过,忙问:“‘良知’是什么?”
“良知就是一个‘是非’之心,是非又是一个好恶,只要把‘好、恶’二字弄懂了,就有了分辨是非的能力,这时候,天下万事万物诸般变化都不出这个圈子。”守仁知道这些太监没学问,说这些话怕张永难以听懂,又换了一个说法,“良知,就是自己心里的一个准则,当人遇到事情的时候,自然就会做出判断,而这个判断依据的就是良知。可最怕的就是对良知自欺自瞒。”
这一下张永又听不懂了:“自己怎么会瞒住自己呢?难道自己做的事,自己还会不知道吗?”
“自己做的事究竟是对是错,该与不该?自己心里一定知道。可正视良知需要勇气。有时候一个人为了一时偷懒,就自己骗自己,明明心里知道这件事这样做是不对的,他偏去做,还找个理由来哄骗自己,结果就把那些不好的事、不该做的事给做下了,日后若因为这事遭了恶报,他才后悔;可要是做了坏事没遭恶报,他就以为是侥幸,于是再做更多的坏事、更大的坏事。结果一个人从此堕落下去,不可救药了。”
守仁这番话并没有特指什么人,只是在讲学问。可听了这几句话,张永脑子里不由得想起了那个早就被千刀万剐了的刘瑾。接着又想起了已经被下了大狱等着砍头的钱宁,和现在正在得宠得势的江彬。
还有,当今皇帝……
半晌,张永喃喃道:“就是说欺瞒自己良知的人,一定会有报应?”
王守仁是个聪明人,隐约感觉出了张永话里的意思,忙说:“一定会有,而且堕落越深,报应越惨。”
“那要想不遭报应,活得踏实,活得安逸,又该怎么办?”
这些皇宫里的太监平日是不读书的,所以眼前这个老太监说的话毫无文采,全是些信神信鬼的东西,守仁也不觉得奇怪,就着张永的话说道:“要想活得踏实,避过报应,就得把自己心里的良知放在光亮之处,任何时候不能欺它,不能瞒它,实实落落地依着良知去做事,有善便存护,有恶就去除,这样一来,人就能稳当快乐,不遭果报了。”
沉吟了好半晌,张永缓缓抬起头来:“阳明先生果然是大学问家,你讲的这些都是好大的道理,而且讲得好,让咱家这样没知识的人也听得懂。”想了一想,又说,“我见那寺庙里的高僧都有些偈语,说出来又好记诵,又易明白,阳明先生讲学多年,平时也作过这样的偈语吗?若有,传我两首,平时读它,也是个提点良知的意思。”
张永这些话倒真有趣,竟和守仁要什么“偈语”,倒把这位讲学的宗师当成庙里的出家人看待了。可王守仁知道张永没多少文化,而且如今有求于他,这些事也不好推脱。偏巧守仁日常和学生们讲论学问时倒也写过些简明的诗词,见张永要听,就起身笑道:“那下官就献丑了。”随即念道:
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
谁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却是谁?
张永把守仁念的诗默诵了两遍,生怕忘了似的,又问:“阳明先生能把这诗抄录下来吗?”
见这个老太监对“良知”二字追问不休,似乎真是在这上头留了心,守仁觉得倒也是个好事,就走到案头把刚才的四句抄了下来。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上四句:
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
若将痛痒从人问,痛痒何须更问为?
张永把那张素笺捧在手里读了几遍,点头笑道:“‘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真是好,咱家也读得懂,内中又有好大的道理。阳明先生平时有著述吗?”
见张永竟在学问上痴缠起来,守仁忙说:“下官并无著述,倒有几个学生把平时讲论时的一些话集成个集子,叫《传习录》,只是这书我没带在身上。”
“没关系,咱家记在心里了,以后有机会就找来看。”张永把守仁写给他的诗又看了两遍,放在案上,这才说,“不瞒先生,咱家这次跟随皇上出来,只是因为皇帝身边有一帮奸佞小人时时作怪,所以咱家在这里暗中给陛下护驾,并不是为了跟阳明先生抢功。可咱家这里也有一句话劝劝先生:当今皇上的性子你也知道,凡事顺着他,也许还能办成事,要是逆了他的意,就不好办了。我看阳明先生也是个有大心胸的人,何必在这些事上和那些人争呢?顺着皇上的意思算了。”
听张永说这些话,守仁忙解释说:“下官并不在意功劳,只是担心陛下的安危,也为江西百姓着想。”
张永点点头:“这样就好,阳明先生已经把宁王等人押到杭州来了,就交给咱家吧,我自会把这一干人等送到皇帝面前去。只是要把宁王献上去,也需要等个机会,不是立刻就能办的,这一点阳明先生能明白吗?”
张永这句话倒让守仁一愣,低头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张永是被皇帝派到杭州来拦截自己的,现在张永答应接受宁王,已经是冒着风险在为守仁解围、为江西百姓免祸了。可要是张永不管不顾,直接把宁王献到皇帝驾前去,就等于是违抗了圣旨,那张永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也就是说,张永最多能拦着皇帝不去江西,可他拦不住皇帝到江南来。这个老太监的能力本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儿,守仁也才真正明白,张永在这件事上替自己担了好大的干系,忙起身拱手:“多谢公公。”
见守仁明白了自己的苦衷,张永的心里好过了一些,又说:“至于江西平叛这一场大功劳,按理应该是阳明先生独得,可有些事……内里也不好讲,阳明先生自然明白的。咱家觉得先生不妨另写一道奏章,说些动听的话,让一些功劳给那几个‘争功的人’,只要打发了他们,不在陛下身边引诱,估计陛下很快就会返回京师。”
守仁低下头来细细品味张永的话,渐渐地弄懂了,张永所说的“那几个争功的人”,指的是江彬、许泰这几个家伙。此次皇帝执意要下江南巡游,一半是因为正德皇帝幼稚任性,另一半也是这几个人为了抢夺“征剿宁王”的功劳,在暗里挑唆。
以前守仁在这件事上想得倒不深,因为他没想过,自己这里都把宁王擒了,把反叛灭了,报捷的奏章也递上去了,内阁、兵部都知道了,到这时候还会有人出来和他“争功”?这种莫名其妙的邪事怪事,脑子正常的人实在也是想不到。
还好让守仁遇上了张永。这个老太监虽然一辈子都在阴谋堆里打滚儿,可骨子里倒是个好人,在皇帝身边又久,对正德皇帝的脾气摸得很透,他说给守仁的几句话倒真是好心,也有大用。
况且张永已经答应收下宁王,不日解往南京交给皇帝,这么一来正德皇帝就不会亲自到江西省境去胡闹了,江西百姓也算是脱了一场劫,守仁所要的也就是这些了。当时感激不迭,忙起身拱手:“多谢公公,囚禁宁王的官船就在码头上,请公公这就派人来接管。下官回到南昌即刻上一道奏章,把擒获宁王的功劳都归在‘威武大将军镇国公’名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