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送走钱秉直,王守仁知道皇帝随时可能再下圣旨,命令自己把宁王留在南昌,等候御驾亲征。可为了江西一省百姓,守仁绝不能让皇帝带着他那些人马到江西来!所以什么也顾不得了,立刻点起一支军马,备下一批官船,带上自己的两个学生冀元亨和雷济,把宁王和几十名最要紧的钦犯都押在船上,九月十一日出了南昌,沿江而下,准备先到浙江杭州,然后走京杭运河,把这批钦犯一直送到京师。

当然,王守仁这么做是在抗旨,估计到了京师之后,他会和宁王一样披枷戴锁关进诏狱。可王守仁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这些年,良知一起,行动跟上,已经成了习惯。而且心底坦然,也不畏惧。

要说王守仁做官也做了这些年了,很多事他都了解,可有些东西也是他不了解的,比如锦衣卫。

锦衣卫,是一张遍布天下的大网,各处都有眼线,而每一根线最终都通到皇帝面前。王守仁这里押解着钦犯离开南昌,刚出发不久,锦衣卫已经知道了消息,无数快马在官道上奔驰起来,几天工夫,消息已经送到远在山东临清的正德皇帝手里。

听说王守仁不遵圣旨,硬是要把宁王押到京师献俘,朱厚照大为震怒,立时就要发下圣旨,将王守仁革职拿问。好在身边有个负责督办大军粮草的兵部侍郎王宪稍稍明白事理,赶紧劝道:“皇上,臣以为王守仁新立大功,虽有过犯,实在是过不掩功,这时候将他下狱,只怕天下人都有非议。”

“那你说怎么办?”

“臣觉得安边伯许泰、提督军务张忠已经带兵先行,陛下可以传旨给张忠,让他派出心腹之人去见王守仁,把陛下的意思再三言明,命王守仁务必返回南昌候旨。若此人再不从命,陛下再治他的罪也不迟。”

到这时候朱厚照才算冷静下来,再一想,王守仁刚立了大功,自己真是不能轻易治他的罪。只好先照着王宪所说的办:“好,传旨给张忠,让他派心腹去见王守仁,一定要把他弄回南昌去!”下完这道令旨,自己又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妥,回头又把张永叫来:“朕看这个王守仁是头倔驴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张忠也未必拦得住他。这样,你带一支人马沿运河南下,先到杭州驻着,给朕打个前站,要是王守仁来了,就截住他,若他再敢抗命,就给朕拿了他!”张永连忙领命去了。

这时候王守仁已经率领船队沿赣江而下,直抵广信,眼看就要离开江西进入浙江了。船到码头驻泊,刚刚系好缆绳,远远地一支马队飞奔过来,走得近了才看清楚,这分明是一队缇骑,当先马上是个太监。

一见这帮人过来,守仁就知道麻烦又来了。可现在避无可避,干脆自己迎上岸来。那队人在守仁面前下马,当先的太监满脸带笑上前行礼:“这位是南赣巡抚王大人吧?咱家是御马监掌司吴经,奉提督军务张公公的命,给大人送来一道公文。”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子递过来。

这个“御马监”是宫里二十四衙门之一,表面上是个养马的差事,其实专掌兵符,在朝中与兵部衙门共执权柄,在地方上兼管各督抚军马调配,权力之大仅在司礼监之下。御马监掌印太监张忠是正德皇帝身边极亲信的人,势力丝毫不输于张永。这个吴经是御马监的掌司太监,俨然是张忠的副手,也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物。王守仁对这个人也不得不客气些,又拱了拱手,这才接过文书打开一看,只见抬头写的是“钦差提督军务御马监太监”,就知道这是正德皇帝手下的亲信大太监张忠发来的公函。

这道公文表面上是太监张忠所下,但里面用的全是皇帝的口吻,王守仁何等聪明,早已看出,这分明是正德皇帝的意思,却借这个太监的嘴来传话。

公文里提到三点:

第一,地方战乱刚平,王守仁身为巡抚,应该留在地方巡视,不该亲自押解钦犯上京。

第二,钦犯中有些女眷多是皇室宗亲,由官兵押送多有不便,不合礼数,万一出了事,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第三,官兵押解钦犯沿途而上,会给地方百姓增加粮饷负担,正德皇帝颇不忍心……

胡说八道,真正是胡说八道。

王守仁身为巡抚,为了地方百姓利益着想,这才急着把钦犯押送进京,免得皇帝“御驾亲征”带着几万大军进了江西,骚扰地方,祸害百姓。至于钦犯中的女眷,王守仁早已想到此节,专门挑选了一批王府的内监照看她们,何来不便?至于说官军押解钦犯沿江而上,要地方上负担粮饷,难道这么一点儿人马所用的粮饷,能和皇帝带着一群宠臣权贵和几万京军边军御驾亲征花费更大吗?

天下人不讲理,你都可以和他说理,偏偏皇帝不讲理,谁也没有理可以跟他讲。

犹豫了半天,守仁赔着笑脸对吴经说:“这位公公,张公公文书里说的本官都看懂了,也实在是有道理。只是宁王此次造反蓄谋已久,手下心腹死士众多,遍及各处。而且我审讯钦犯时得知,宁王早已料到皇帝会御驾亲征,派遣了大量死士沿路潜伏,准备刺杀圣驾,陛下南巡实在是不安全。宁王虽破,他在江西仍有党羽,将此人久押南昌,万一有事,本官等难以交代。另外江西连年旱灾,今年更是一场大旱,已经五个月滴雨未降,百姓生计艰难,恐怕无力供奉京师来的大军,所以……”

守仁说的一句句都是实话,可眼前这个太监是江彬、张忠手下的死党,他的心里只有那些人的命令,根本不知道什么百姓。见王守仁这里唠叨个不停,吴经笑着说:“王大人,公文虽然是张公公下的,可内里的意思王大人也应该懂得,这都是皇上的意思。既然皇上让王大人把一干钦犯押回南昌候旨,王大人照旨而行就好,问这么多做什么?”

“可这些是重要钦犯,必得送到京师献俘,此是国家典制,一丝也错乱不得,现在旨意让本官把人犯押回南昌,总得有个道理才说得通吧?”

眼看王守仁一味较真,吴经也知道这个南赣巡抚是个麻烦,前头他就不遵圣旨,硬把宁王从南昌押解到了广信,现在又说这样的话,看来还想再抗一次旨。

可王守仁又是平定宁王之乱的大功臣,眼下皇帝拿他都没有办法,自己一个传旨的内使,与其和这个封疆大吏硬碰硬撞的,倒不如干脆把实底交给他,只要王守仁肯听话,把人犯押回南昌,自己就算交差了,其他的,管那么多干吗?

想到这儿,吴经又换上一副笑脸,一探头,把嘴凑到王守仁耳边:“王大人,咱家跟你说句实话,这次皇上带了几路大军御驾亲征,可刚走到涿州地面,王大人这里就平了叛乱,你让皇上怎么回京呀?再说,眼下几路大军都进了江南,皇上自己也到了临清,事情到这个地步就更不好下台了。所以皇上的意思是让王大人先把宁王押回南昌,等皇帝的大军到了江西,你再把宁王等人放回到鄱阳湖上,然后你们江西兵和京城来的军马会师一处,再到湖里去擒拿宁王,这么一来,江西兵照样有功,皇上呢,也不至于白跑一趟,两全其美,大家都好,你看如何?”

朱厚照的这个主意,大概算得上开天辟地以来,从皇帝脑子里想出来的最荒谬绝伦的点子了。如今听吴经把这话一说,王守仁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见王守仁瞪着两眼不吭声,吴经倒会错了意,忙说:“王大人放心,无论如何你的功劳是跑不了的,皇上也说了,到时候擒了宁王,一准封王大人一个伯爵。”

这帮没有廉耻的东西,倒把王守仁也看成和他们一样的小人了!一时间王守仁真想冲这个太监狠狠地说几句硬话,可喉咙焦干,张口结舌,硬是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总算缓过劲来,越想心里越别扭,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在吴经想来,守仁叹这口气,意思是答应照办了,就笑着说:“咱就说嘛,王大人是明白人,一点就透,事不宜迟,王大人明天就回南昌吧?”

到这时候王守仁心里已经知道,有这个太监在广信府盯着,自己想往前走也走不成了。把牙一咬,硬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公公说得极是,本官头脑鲁钝,一直没明白其中关窍,现在多亏公公点醒,不然倒把事办坏了!既然如此,本官明天就回南昌。”

眼看到底劝住了王守仁,吴经心里这块石头才算落了地,又和守仁坐在一起喝了两杯酒,说了几句闲话,眼看天也快黑了,这才起身告辞。守仁客客气气地一直把吴经送上了岸,看着太监坐车离去,立刻吩咐:“把冀元亨、雷济都找来。”自己钻进船舱,拿起纸笔写起公文来了。

片刻工夫,冀元亨和雷济都进了舱,守仁这里也写好了一道简单的公文。见二人来了,立刻对雷济说:“你这就通知下去,天一黑,船就起航,今天夜里不要停留,一定要出江西省境。”

雷济一愣:“可那太监刚才……”

“不要理他!咱们连夜动身,谅他们不会发现,明天船过玉山,进了浙江,他们就算发现,也追不上了。”王守仁又转向冀元亨,“这次发来的是‘提督军务御马监太监’的文书,这公文虽然是从皇上那里发来的,可毕竟是个不伦不类的东西。我已经给兵部写了一道咨文,询问兵部堂官:提督军务御马监掌印张忠并未到江西,所提‘将宁王等押回南昌’之事又不合情理。眼下叛乱初平,难保会有叛贼伪造文书,所以现在把文书封送兵部,请他们查勘这道公文到底是何人所发,是真是假。你把公文送到京师,让兵部验明文书的真伪之后,发一道回文给我。”

“可这公文分明是从那个太监手里……”

冀元亨还没说完,雷济已经笑了出来:“先生真有办法,竟给你抓住了这个空子!这帮人做事不择手段,这次咱们也给他们装一回糊涂!就说怀疑这道‘公文’是假的,让兵部去查,等兵部来了回文,咱们已经进了京杭大运河了!”

听雷济这么一说,冀元亨也想到了其中关窍,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学生马上动身。”拿起桌上的文袋就要走,守仁忙一把扯住他:“别急,你这一走,只怕引起那些人的注意,且待在船上,明天早上船队到了浙江境内,你再上岸也不迟。”

当天王守仁先传下令来,命所有官船靠岸停泊,官兵都上岸驻扎,又派人到广信街市上去买菜买肉,故意到处散播消息,说他们从南昌来的官船,明天一早就要回南昌去。

黄昏时分,官兵都上岸吃饭,还在江滩上搭起几座帐篷。守仁也上了岸,专门派雷济到广信知府衙门去知会,说巡抚江西副都御史王守仁到了。广信一城的官员赶紧跑来迎接,把守仁请进府衙吃了一顿酒席,直到初更,这才回到官船上歇了。

就这么又等了半个时辰,眼看天已经黑透了,岸上也看不到一个人,守仁这才悄悄发下令来,把白天搭的帐篷都扔在岸上,官兵一起登船扬帆而去,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广信,直奔浙江。

这一路上顺风顺水,天蒙蒙亮的时候,江边隐约显出一座城镇,雷济忙去问了掌船的人,回来告诉守仁:“先生,咱们已经到了玉山县,再往前走就出江西地界,进浙江了。”

“到杭州还有多远?”

“还有四百多里水路,过衢州府常山县,出了草萍驿,就进钱塘江了。”

进了钱塘江,就是京杭大运河,正德皇帝眼下正在山东济宁,只要沿着运河上溯,用不了几天就到皇帝跟前了。

把宁王押送到皇帝面前,皇帝就没理由南下了。江西百姓身上的一场大难,总算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