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刘养正从临江回来已是六月二十日,宁王起兵六天了。可当刘养正进了南昌城,却发现城里的军马还在原地驻扎着,并未攻打安庆,进占南京。

刘养正是个急脾气的人,在他想来,军情如火,此时大军应该早已出了九江,正在进逼安庆的路上,想不到南昌城里毫无动静,刘养正又急又气,连家都没回,直接闯进宁王府里,一见朱宸濠的面立刻就问:“起事已经六天了,王爷怎么还不发兵?”

“兵马还没准备妥当,有些人还没到……”

“军情如同水火,片刻不能耽误,等人都来了,时间也误了!”刘养正直凑到朱宸濠面前,“王爷应该先让都司葛江率兵两万出九江攻安庆,以壮我军声威,之后王爷亲领精兵一万与葛大人的部队在安庆会合,挟着新起义兵的威风锐气,一鼓作气拿下安庆!安庆一克,南京就是掌中之物了。”见朱宸濠并没有什么反应,以为宁王这是默许他的主意了,立刻问坐在一边的兵马都司葛江:“葛大人,你的兵马明早可以出发吗?”

葛江看了他一眼,没回答。

到这时候刘养正才觉出气氛不对,忙问:“怎么了?”

这时候朱宸濠缓缓地开了口:“刘先生,朝廷大军就快到了。”

“什么大军?”

朱宸濠拿过桌上的一张告示递上来。刘养正看了一遍,团成一团往地上一扔:“假的!边军、京军远在千里之外,岂是说到就到的?地方兵马早已腐朽如泥,不堪使用,什么杨旦、陈金,不说他们来不了,就算来了又有何惧?王守仁如今刚出临江,怕是连吉安都没到,他的两万南赣兵仓促间哪里集结得起来!何来十六万大军、十八万大军?这分明是对方用的疑兵之计!”

听刘养正把话说得这么满,朱宸濠忍不住问道:“刘先生怎么能保证湖广、南赣兵马不会赶到?”

“就算赶到又如何?他们无非是沿赣江来袭南昌。且不说南昌城是否攻得下来,只要王爷的军马克了南京,整个江南都在我们手里,那可是半壁江山!为了攻下南京,这座南昌城,王爷大可将它弃之不顾!”

一听这话,朱宸濠顿时变了脸色,房里其他人也都吃了一惊。

刘养正说的其实是对的,可惜他脾气太急,把话说得太厉害了。尤其刘养正并不知道,自己离开南昌这三天,城里出了大事。

就在这三天中,李士实的家人已经逃回南昌,带回了“朝廷大军即将到达”的消息,同时,“朝廷大军将到,各地征集粮草”的告示也被贴得到处都是。又有传言,说依附宁王的大小官员很多都是被胁迫的,暗中还在和朝廷通信,又说宁王身边有“机密要紧人物”已经暗投了王守仁。

紧接着,南昌城里到处都是揭帖,王府、兵营、各官员家里都出现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免死牌”,宁王手下这些官员们有的为表忠心,把这些揭帖交了上来,也有人为了避免嫌疑,悄悄把揭帖毁了,可这么一来,误会只会闹得更大。几天下来,南昌城里文官武将、各路军马已经有些乱了阵脚。

说实话,眼下朝廷是否真的发来十六万大军,朱宸濠也是半信半疑。可毕竟有一半他是信了,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又见刘养正急得脸红脖子粗,一股劲地劝自己赶紧发兵去攻安庆,甚至说可以把南昌“弃之不顾”,朱宸濠不由得狐疑起来,心里顿时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一桩桩怪事。

为什么唐寅突然失踪?

为什么冀元亨突然潜逃?

为什么王守仁没有捉到?

为什么刘养正一定要带着那个捉回来的女人去见王守仁?说是借机劝说王守仁,可根本也没有劝动,就这么回来了……

李士实的家人从临江逃回来,说宁王身边有一个“机密要紧人物”已经投了王守仁,可这个机密要紧人物是谁?

想到这儿,朱宸濠不由得上下打量起刘养正来。

朱宸濠是个被人从小伺候大的藩王,他身上有个天生的毛病,那就是颐指气使,高高在上,把身边的人都视为奴仆,跟谁也谈不上深厚的交情。现在,朱宸濠竟对自己手下最亲信的谋士刘养正起了疑心。这份猜疑被老谋深算的李士实看了出来。

眼看在这关键时刻宁王竟然怀疑起自己人来,李士实暗暗心惊。他当然知道刘养正是忠诚可靠之人,也知道刘养正深通兵机,很有胆略,所说的计划都是对的,攻克南京才是当务之急!南昌城守得住守不住,真的不要紧。李士实更知道,眼下的时局如箭在弦,宁王这里稍一犹豫,必酿大祸!

可李士实最了解宁王,知道这个人身上的毛病就是狐疑不定,只要刘养正在面前,宁王就下不了决心。

偏偏刘养正又是个血性的人,说话最直率,他越是说这些直话,朱宸濠心里越要狐疑。一旦让刘养正觉察出宁王对自己不信任的意思,不但刘养正寒心,就连其他人也会泄气。

想到这里,李士实赶紧走上来对刘养正说:“刘先生不要着急,攻取安庆之事还可以慢慢商量。你刚跑了一趟临江也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咱们明早再议。”不由分说连拉带扯把刘养正送出房,又回到书房对众人说:“今天先到这里,大家也都散了吧。”眼看所有人都走了,这才转身对朱宸濠说:“王爷,刘先生刚才虽然说得偏激些,可他的话也有道理,从起事至今已经过了六天,王爷还在南昌城里按兵不动,再这么等下去,真就把脑袋都等掉了!”

宁王心里最信得过的还是这个李士实。眼看刘养正不在眼前了,朱宸濠叹了口气:“老先生,眼下朝廷重兵压境,刘养正却一味要本王发兵去攻安庆,还说什么‘宁可将南昌置之不顾’,这话真是岂有此理!”

听朱宸濠把话说得厉害,李士实不由得提高了声音:“老夫早就说过,起事之后,上策是率精兵直扑京师,中策是立刻进占南京,现在王爷既然取了中策,就当立刻动手,哪能瞻前顾后拖延时间!南昌算什么?一座城池罢了,只要咱们夺下南京,就是占据了江南半壁,大事成了一半!现在当然要把南昌置之不顾。刘先生说的话虽然不中听,可这些话都是对的,王爷要听人劝呀!”

“老先生怎么也说这话?南昌是本王的根本之地,失了此地让本王到何处去?再说要攻南京必须先克安庆,这都是硬仗,并非一蹴而就的事……”

“安庆虽是坚城,可城里守军过惯了太平日子,素不善战,加上没有准备,军心涣散,此时发兵当可一击而破,要是拖延时日,给守军时间加固了城防,再想破城就难了!”

见李士实和刘养正竟是一个腔调,说着一样的话,朱宸濠不由得板起脸来:“老先生平时想事最深,这次怎么这么急躁?你就没想过,刘养正为什么一定要去临江见那个王守仁?为什么一回来就劝本王进兵?他明知道朝廷兵马就要到了,却给本王出这样的主意,这里难道没有内情吗?”

自从起事以来,宁王一直狐疑不决,眼看时间越拖越晚,情况越来越不利,李士实急得心如火焚!现在朱宸濠竟把这些不着边际的蠢话直说了出来,李士实再也忍不住,拍着桌子吼了起来:“王爷!刘先生赤胆忠心追随你,到这个时候你怀疑他!你这是要让大家抱在一起死吗?”

李士实一向是个沉稳老成的人,今天忽然暴跳如雷,当面说出这样的话来,朱宸濠又惊又气,厉声叫道:“你是何人!竟然教训起本王来了?”

这句话一出口,李士实顿时愣住了。

朱宸濠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他虽然明知错了,那个天潢贵胄的脾气却不容他道歉,只是住了口。

半晌,李士实重重地叹口气,低着头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