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正德十四年的四月间,王守仁在赣州已经讲了一年学。这些日子南昌城里风平浪静,守仁的学生冀元亨每隔一月就给守仁送来一次消息,总是说宁王在府里聚集一帮文士喝酒谈诗,平时不出府门一步。至于曾在南昌城里露过面的大盗凌十一之流早已销声匿迹,这座江西省府、拥兵数万的南昌城,表面看起来简直比南赣还要太平。

到了四月间,冀元亨忽然从南昌到了赣州:“先生,宁王的门客刘养正找到府上,说宁王想请先生讲论学问,请先生无论如何去一趟南昌。”

宁王这个邀请实在有些突然,可南昌那边将近一年都没有动静,倒让人觉得担心,现在宁王总算有了举动,守仁想了一想:“宁王约我到王府见面吗?”

“刘养正说宁王想请先生去游滕王阁,而且事情缓急都由先生定,哪一天到,就哪天见。”

宁王不约王守仁到王府相会,反而约在滕王阁相见,显然是在刻意为守仁着想,免得他觉得出入王府不方便。人家如此“盛情”相约,不去也不好:“那就见一面吧。”

当下王守仁换了便装,乘一条小船沿江而下到了南昌,自己先到赣江东岸的滕王阁下相候,命冀元亨去请宁王。

也就一顿饭的工夫,冀元亨陪着两个人走了过来,一个是宁王朱宸濠,另一个是谋士刘养正,两人都戴着四方巾,穿着平平常常的夏布衫子,看着像个游景观光的文士,毫不起眼。

刘养正上前与守仁拱手施礼,笑道:“听说这一年来阳明先生在赣州开馆讲学,哦哟!讲的尽是天大的道理!我们这些人偏偏无缘与闻,憾事呀!所以王爷冒昧相请,欲和先生讲论几句,在下也沾个光,得闻先生教诲,幸甚幸甚。”说了一番客气话,引着守仁和宁王上了滕王阁。

滕王阁楼高四十二尺,周围七十四丈,外观三层,内里却有七层,是所谓“明三暗七”的格局,仪门高峙,堂阔五楹,廊庑相接,左右二亭,北为挹翠,南是压江,起脊重檐,纷繁壮丽,高峨奇伟,蔚为大观,又以一篇千古绝唱的《滕王阁序》名动天下,实是一处天交地融、聚华敛精的宝地,虽然屡经战火,却又屡毁屡建,至今灿若云锦,实为南昌城中第一景致。

几个人登上楼台的第五层,在回廊内临窗之处坐下,立刻有人奉上茶来,放眼望去,一窗风月,十里江流,让人心怀舒畅,如登仙界。守仁不由得低声叹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人当生于江湖,身当做个野客……”

朱宸濠笑道:“阳明先生好意境,这是王勃《滕王阁序》里的千古名句了。”

“是啊,据说王勃作此序时年方二十,真是奇才。这篇序文末尾的一首诗也是神来之笔。”王守仁看了朱宸濠一眼,朗声吟道: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王勃这首滕王阁诗果然是神来之笔,可王守仁念这首诗给朱宸濠听,内里却暗含着一些意思。

滕王阁是唐朝的滕王李元婴所建。李元婴是唐高祖李渊的幼子,从小娇惯任性,奢侈无度,被封为滕王后,在封地榨民膏脂,广建楼台,弄得民怨如沸。唐太宗李世民一怒之下把他贬到苏州,后又转到南昌。可滕王毫无悔过之意,到南昌后又聚敛钱财修了这座滕王阁,专为歌舞享乐之用。结果没多久又被唐高宗厌恶,贬往阆中去了……王勃写滕王阁诗的时候,滕王自己早就被逐了,所以王勃的诗中“阁中帝子今何在”一句,颇有讽刺这位荒**王公的意思。

今天王守仁当着宁王念这几句,说讽也是讽,说劝,也是劝。

听王守仁念这几句诗,宁王脸上并无表情,几个人喝了杯茶,寒暄几句,又有下人捧上一坛花雕,端来几道菜肴,朴朴素素摆了一桌。

刘养正笑着说:“与阳明先生相会是雅集,所以话要多谈,菜要少上,酒要清淡,茶要香醇,眼前这几样东西没什么特色,只因我和王爷要听的是阳明先生讲的大道理,菜多了倒腻了。”指着桌上的菜肴说,“这三杯鸡是江西名菜,烹时不用汤水,只用一杯猪油、一杯米酒、一杯酱油来调味,所以叫作‘三杯鸡’,色泽红润,原汁原味,阳明先生多尝几口。”

话音未落,朱宸濠已经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鸡肉送到守仁面前。守仁忙起身拱手,连说:“这怎么敢当……”朱宸濠一笑,又夹起一只狮子头送到守仁面前。刘养正拿过酒壶亲自替守仁斟酒,客客气气地说:“今天不谈政事,只论学问,我等都是圣学同道,不必管什么尊卑,皆以先生、后学相称便是。”

王守仁虽然明知道面前坐着的是两个什么样的人,可人家对他如此客气,而且口口声声讲论学问,显出一番真心实意来,王守仁也不好驳人家的面子,笑着说:“王爷和刘先生太客气了。讲论学问是王某平生最爱做的事,今天王爷要问什么,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养正和宁王对看了一眼,问道:“阳明先生,孟子有云:‘尧舜之道,孝弟而已’,古人把一个‘孝’字看得如此之重,其中可有深意吗?”

王守仁略想了想:“刘先生问得好,这里面并没有‘深意’,反而是个‘浅意’。孟子认为父慈子孝是一个人生来就有的感情,是人性中最简单的良知,如果能抓住‘孝’字做文章,从这里面提炼出良知,然后扩充起来,由对父母的孝发展而为对众人的爱,最后扩充至对天下人的‘大爱’,这就是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样扩充的结果,一点儿良知化为无限良知,就是孟子说的‘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说到这儿抬头问朱宸濠,“王爷觉得我这话对吗?”

王守仁所说的几句话,远较平常儒生所知为深,朱宸濠闻所未闻,嘴里说着:“先生说得有理。”眼睛却瞟着刘养正。

刘养正把手在桌上一拍:“极是,极是!阳明子一言切中要害,‘孝’是人之天性,也是良知的基础。”

王守仁早知道宁王手下三个谋士都是非常之人,李士实阴鸷深沉,唐伯虎机敏多端,刘养正豪爽果断,一个个都不好对付。三人中刘养正领会了他的意思,王守仁就接着说:“因为‘孝’是人心里最简单、最直接的一个良知,是可以‘扩而充之以保四海’的基础,所以孔孟二圣都把一个‘孝’字看得极重,就是要让人从这个‘最简单处’着手,由此去体味事君、处友、亲民、爱物之道,最终让人明白,天下事无不出于良知,自然而生,由心而发,就像父子相见一样,亲情自发,没有一丝人为的痕迹,这就是悟透了良知,找对了天理。所以孟子说的‘尧舜之道,孝弟而已’,这是个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后世人应该朝夕奉行,乐此不疲。”

“这么说来,‘孝’就是‘仁’?”

王守仁摇了摇头:“‘仁’是一个人活在世上所立之志、所行之事的总称,比‘孝’更大。但‘孝’是人的性情之中最容易把握的一环,所以从一个‘孝’字出发去寻找‘仁’,这是可以的,但要说‘孝’就是‘仁’,这就错了。”

刘养正微微点头:“这么说‘仁’是一个志,而‘孝’只是人生志向中的一个环节……”

“对,是一个最容易把握的环节,比其他的真性情都更容易把握,所以圣人把‘孝’拿来做了标本,给后世人做圣学入手的抓握之处。”

刘养正沉吟半晌,缓缓地说:“阳明先生把这个‘孝’字解释得很好,把‘仁’字解释得更好。而归结起来又是‘良知’,这与《传习录》中所说一样。”

听刘养正这么说,王守仁不由得一愣:“《传习录》是什么?”

刘养正笑着说:“不瞒先生,这几天我在南昌城里闲逛,遇上一个朋友,他说阳明先生有个弟子叫薛侃的拿了一本书来请人抄录刻印,说是在阳明先生门下进学时记的讲义,他给取了个名字叫《传习录》。刘某一听是阳明先生的弟子就留了心,央告朋友,把这书稿借来看了,天大的道理呀!我自己也抄了一本,这些日子每天都在读。”

想不到薛侃倒是个有心人,竟把守仁平日讲习的内容集录成书了。想来其中也有当年徐爱留下的笔记,怪不得刘养正所问的话竟与当年徐爱问自己的问题有相似之处。

可这本《传习录》却落在刘养正手里了……

想到这儿王守仁先是一愣,可再一想,自己平时所言所行没有不可告人之处,真就集刻成书给别人看,也是好事。尤其像刘养正这些人能看一看,更是好事。

刘养正今天把王守仁请来,当然不是只为夸他学问的。看了守仁一会儿,又缓缓地问道:“既然阳明先生说‘仁’是一个志,敢问先生的终生志向又是什么?”

守仁一生敬奉的是“人人皆可做圣贤”这句话,为了实现大志,天天在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可在刘养正面前不能这样回答,只说:“我的志向无非是专心与人讲论学问罢了。”

“这么说阳明先生的志向也不甚高。”刘养正端起酒杯向守仁致意,守仁也举起杯来饮了一口。刘养正把杯中酒一口喝干:“阳明先生大智大勇,是个非凡之人,所存志向却如此平淡,岂不可惜了这番悟性造化?”

人家已经说到这儿了,守仁想避也避不开,干脆反问一句:“依先生看,王某应该立什么样的志向?”

“自然是鲲鹏之志才配得上先生!当今天下动**不安,饥民遍野,胡虏横行,很多事都乱作一团,正需有人以‘良知’二字为利刃,把这败坏的世道整顿一番,阳明先生既然肋生双翼,何不冲天而起?”

听刘养正渐渐把话引到邪处去了,王守仁冷笑道:“可惜王某素无此志。”

“阳明先生平时常讲‘知行合一’的道理,说的是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跟上。不妨依着良知,现在就立下鲲鹏之志,然后由此实践起来,这不是正合了‘知行合一’的道理吗?”

刘养正这些话似是在引守仁自己的典故道理,其实说得似是而非。王守仁连连摆手:“‘知行合一’要依着人的良知去做,明知不是好事还去做,这就不是良知了。在下并不觉得肋生双翼,更谈不到什么‘冲天而起’,这世道是要用‘良知’二字来整理,可那要靠讲学,让天下人明白做人的道理,用别的办法都行不通。”

刘养正把嘴一撇冷笑道:“讲学能改变天下?当年孔圣人终其一生为天下讲学,又如何?我看也没有改变什么。”

听刘养正顺口贬驳孔子,王守仁忍不住冒起火来,提高了嗓门:“当年孔圣人在时,有人说他谄,有人骂他佞,有人谤其非贤,有人谓其‘不知礼’,有人想诽谤他,有人想杀他,那些先于孔子成名的人物都来讥笑孔子,连子路也指摘孔子,嫌他去见了南子,又嫌他‘名正言顺’的理论迂腐。那时候的人十个里有八个都笑话他,可圣人依然四处奔波,周游列国,传道授业,难道圣人做这些事是为了让世人都来理解他?孔子不需要别人理解,真正有大志的人都不需要别人理解,除非你也像孔圣人一样把拯救天下苍生视为己任,才会知道孔子做了什么!孔圣人把自己一生的思想都留给后世人了,天下也早已因他讲学而改变,只是你们自己有别样的心思,虽然也看孔圣人的书,脑子里想的却与孔子相悖,结果在你们看来,孔子变得一无是处,这倒一点儿也不稀奇。”说到这儿,看了朱宸濠和刘养正一眼,放缓了语气,“不知刘先生立了什么志,又打算怎么实现自己的志向?”

王守仁这一席话把刘养正的说辞全破了,把他下面想说的话全堵住了,刘养正一时间智穷力竭,半天只说了一句:“阳明先生学识果然了得!王爷很想多听阳明先生讲学,能否请先生常到王府来坐坐,大家一起讲论学问?”

到这时候守仁心里已经明白了,今天宁王把自己拉出来大谈学问,说来说去,就是想摸自己的底,看有没有机会把自己拉过去。

当初王守仁刚到南赣时,只是朝廷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官僚,文无治世之名,武无定边之功,宁王身边这些人都把他小瞧了。想不到王守仁一到南赣就大展拳脚,不到一年时间平定了几万名悍匪,天下震动,宁王这些人才开始注意王守仁。现在他们在守仁身上下功夫来了。

可讲论学问,这些人讲不过王守仁,想把他拉过来,守仁心里又极有主见,拉不动他。现在刘养正这是在给王守仁下套子,嘴里说让他“常来王府讲论学问”,其实一来想把守仁控制在南昌,攥在宁王手里,再慢慢说动他;二来如果王守仁真的经常出入宁王府,那很多事就说不清了……

这些花招王守仁顷刻之间就看破了,可宁王说的是客气话,他又不好直接拒绝,笑着说:“本官已经上奏朝廷请求致仕,也许朝廷的上谕马上就到了。到时候我就回浙江老家去,只怕无缘和王爷讲论学问了。”

听王守仁说可能致仕,刘养正立刻说:“先生致仕后可以留在南昌,王爷是个爱才之人,绝不亏待先生。”

其实话说到这儿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只是刘养正这个人直爽,有些话明知意思不大,还是要说出来。

王守仁笑着说:“王某是个没有大志的人,心里只有老父妻儿,故乡山水,只怕不能留在南昌。如果王爷真心想听在下讲学,可以到山阴去。”随即又补了一句,“在下把话说错了,王爷哪有工夫去山阴,难道殿下还能舍弃王爵吗?”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朱宸濠和刘养正也只好陪着笑了几声。

在滕王阁里喝了一顿酒,宁王并没从王守仁身上捞到什么,反而是守仁感觉到了一些不对。

前些日子宁王是“动极而静”,现在他似乎耐不住性子,打算“静极而动”了。

想到这里王守仁暗暗吃惊,回到住处就把冀元亨找来细细询问这段时间宁王府的动态。可宁王在南昌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身边能人辈出,冀元亨虽然一直留在南昌,可查探回来的东西很有限,唯一让人警觉的一条就是:宁王似乎收集了大量铜钱,这些钱进了南昌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铜这个东西做不了别的事,若有人大量用它,只有一条,就是铸炮……

想到这儿,王守仁不禁暗暗吃惊。眼看宁王的动作越来越多,可江西一省文武官员大半如在梦中,守仁虽然掌着南赣兵权,在南昌城里却没有他插手的地方。想来想去,觉得在此不宜久留,还是回赣州加紧练兵比较稳妥,毕竟那里的兵马他都指挥得动,有这支兵马在,对宁王也算是个威胁。就对冀元亨说:“眼下情势越来越不稳,可我估计宁王要真动起手来还需要时间。你先留在南昌,如果有机会就尽可能接近宁王府中之人,多打探到些消息最好。”

冀元亨忙说:“宁王已经派人来找过我,让学生到王府去跟他讲论学问。”

“他今天也让我去府里讲学,我没打算去,你也不要去。”

听王守仁说不打算进宁王府,冀元亨略想了想:“先生如今做了提督四省兵马副都御史,身居要职,自然不便到宁王那里去。可学生倒可以去见宁王,一来打探虚实,二来如果有可能,好歹也劝宁王几句。”

听冀元亨说要进宁府,王守仁想了想,微微摇头:“太冒险了,那是个狼窝,将来一旦事变,你脱身不及,只恐为其所害。”

冀元亨笑着说:“这倒不怕,先生也说宁王反相未露,应该不敢把学生怎么样。再说学生只是一个举人,无官无职,他们不会太在意我。”

冀元亨说得也有理,王守仁思虑再三,终于说:“一切要小心,如果觉得情况不对,立刻到赣州来。”

“学生知道怎么做。”

守仁和冀元亨正说着话,下人来报:“都堂,宁王府的清客唐寅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