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虽然妻子没来相聚,可有杏儿在身边知冷知热的,一样把守仁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只是王守仁大大咧咧的,并不往这上面多想。

眼看县城一场大火几乎酿成巨灾,王守仁就留了心,特意到各处街坊查看,让新盖房子的各家把自家房基向后让出几寸,把街道拓宽些,以免起火时延烧,又让城里的人家多建马墙,多备水缸,注意防火。一大堆事情忙活下来,不知不觉已经在庐陵县当了几个月的县令。这天正抽个空儿在后院侍弄那个菜园子,忽听前边有人击鼓,守仁忙换了官服来到大堂,见两个乡下人吵吵嚷嚷闹上公堂来了。

这两个人一个有五十上下,另一个才二十来岁,头被打破了,流了一脸血,到了大堂两个人还互相揪着对方的衣服不放。守仁把堂木一拍,喝了一声:“在公堂上还敢胡闹,都把手放开了!”

到这时候两个乡下人才想起来害怕,赶紧放了手,并排跪在地上。

守仁问了两个人的姓名,原来这两个人是一对父子,父亲叫孙成,儿子叫孙兴。这孙成平时爱耍钱,只要手边有一两几钱银子就往赌场里钻,谁也劝不住他,渐渐地卖田卖屋,日子越过越穷。儿子已经长大,死拦硬扯不让他耍钱,结果孙成恼羞成怒,一顿棍棒拳头把儿子打得头破血流。孙兴实在气不过就和父亲撕扯起来,越闹越急,硬是打到公堂上来了。

弄清了事情的缘由,王守仁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眼看父子二人像两只斗鸡一样互相瞪着,略一琢磨,指着孙成说:“你耍钱在先,伤人于后,实是有罪!先打五十板!”

一听父亲要挨板子,孙兴急了:“小人只是来讨一个公道,老爷怎么能这样判我父亲!”

孙兴一句话还没说完,王守仁指着他厉声喝道:“住口!公堂上哪轮得到你说话!你身为人子却与父亲争斗,实为不孝,罪过更大!先打你五十板,下在狱里,待本官报到臬司衙门,非判你一个充军重罪不可!”

一听这话,孙兴吓得面无人色,孙成也慌了手脚,忙说:“这是小人的家务事,而且小的并未吃亏,老爷如此判案实在不公。”

听孙成指责自己“判案不公”,王守仁顿时沉下脸来:“本官判案公与不公,岂是你们随便说的?竟敢在公堂上放刁,本官先打了你再说!”从签桶里抽了签子就要发下来。

见父亲要挨打,孙兴赶忙抢着说:“大人不要罚我父亲,有什么罪小人一人承担就是。”

听儿子这么一说,孙成的心也软了,忙说:“都是小人一时糊涂乱告,现在小人不告了,求老爷开恩放我们回去吧。”

见这俩人互相替对方开脱起来,王守仁肚里暗笑,脸上却不露出来,故意厉声喝道:“你二人互相告发,如今又说这话,是拿本官耍笑吗?再敢胡言乱语,本官只有判得更重!”

守仁的话音刚落,孙兴先叫了起来:“老爷这就没道理了,我们是来告状的,现在不告了还不行?”

“不告了?话说得轻巧。这里是县衙公堂,不是自家场院!今天这五十板无论如何要打!”守仁指着孙兴说,“你状告自己的父亲,实属忤逆不孝,这五十板就打你了!”衙役们听县太爷发了话,上来就要拖人,孙成忙上来护着儿子,回头冲守仁叫道:“是老汉不知检点,跟人耍钱,又打了儿子,这才闹起事来,老爷要罚还是应该罚我!”

听父亲说这样的话,孙兴也忙说:“老爷,是小人不懂事,到县衙门胡闹,今天甘愿挨这顿板子,只求老爷不要打我父亲。”

见这父子二人抢着要挨板子,屏风后忽然有人哧地笑了一声。

守仁知道是杏儿,假装没听见,摆手叫衙役退下,指着堂下的父子二人说:“你们两个真是无聊,一点儿小事闹到衙门里来。衙门是什么地方?哪有好果子给你们吃!本官讲两个故事,你们要仔细听,听得懂就放你们回去,要是听不懂,这顿打就难免。”

让守仁一顿吓唬,这父子两个都吓得收起了刚才的粗野脾气,不敢再吵闹了。

守仁对孙兴道:“当年孔圣人有个弟子叫曾参,和父亲一起种菜,不小心锄倒了几棵菜苗,他父亲一怒之下挥起棒子就打,把曾参打得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半日才醒。孔子听说这事就问曾参,结果曾参说:‘父亲要打我,我与他讲理,无理可讲;要跑,又怕气着他,伤了身子,干脆让他打几下算了。’曾参是圣贤之人,你未必能和他一样,可你和父亲撕扯打斗,闹上公堂,这就是你的不对,你知错吗?”

孙兴忙说:“小人知错,以后再也不敢和父亲争闹了。”

听孙兴把自己的意思领会错了,守仁摇头笑道:“这是什么话?父亲有错当儿子的自然要劝,只是要有分寸,像你这样和父亲扭上公堂就不应该了。”教训完了孙兴,又转向孙成:“本官也要说你几句了。孔圣人说过:‘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你耍钱胡闹,把家业都败了,做儿子的应该劝你,可你不听,反倒打他,这就亏道理。要说今天这事,你身上倒有六分错,以后把耍钱的毛病改改,家里和乐才能过好日子,你说对不对?”

孙成忙说:“老爷教训得是,小的以后再也不耍钱了。”

“你看你儿子的头。”

到这时候孙成才想起来,见儿子被自己打得头破血流,眼圈儿都红了,连说:“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

见父亲难过,孙兴忙说:“没什么,不碍事。”

见父子二人真心和解,守仁摆摆手:“你们去吧,记着,以后要改。”父子俩忙冲着守仁叩了几个头,相互搀扶着下堂去了。

眼看没有什么事了,守仁也退了堂来到书房,刚坐下,杏儿走进来笑着说:“公子真有办法,这两个人来告状的时候闹得那么凶,也不知怎么让你一说,就好得像一个人了。”

守仁笑道:“他们是父子,本来就好得像一个人,只是刚才闹急了眼,把亲情都忘了。我只是提点他们一句。”说到这儿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问题都在那个孙成身上。明知耍钱不是好事,可偏要赌,儿子劝他他就打闹,我若不吓唬他一顿,恐怕他要赌到倾家**产妻离子散才肯罢手。”

“他倒是说以后不赌钱了……”杏儿用心一想,也有点儿发愁,“公子觉得这个人回家后真能戒了赌瘾吗?”

杏儿问的话倒叫王守仁无法回答:“他赌不赌钱我哪儿知道?这要看他自己了。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份良知,只是有的人把良知昧了,这样的人就难免做错事。而且他把良知昧得越久,良知就埋得越深,越不容易找回来。”

守仁这些话杏儿并不全懂,就问:“人为什么会昧掉良知呢?”

“因为软弱,软弱的人就容易昧掉良知。”守仁略想了想,“人生在世都会遇到种种艰难困苦。面对困难,就难免生出软弱的念头,此念一起,顿时把心底的‘良知’埋没,就找借口逃避困难,放纵自己,结果做错了事,闯了祸,又因为软弱,死也不肯认错。从软弱到任性再到不肯认错,私心杂念越来越盛,良知被埋得越来越深,就积重难返了。”

被王守仁这么一说,“软弱”果然是“良知”的大敌!杏儿又问:“那昧掉良知的人会是什么样?”

“昧了良知的人往往会故意做错事,而且不准别人提起,谁一说到他的痛处,他就要打要杀。因为这些人特别害怕别人知道他们已经昧掉良知,做的都是坏事,总是尽力混淆视听。其实一句谎话骗不了天下人,谁对谁错,大家心里都清楚。”

守仁这些话已经不是在说那对打官司的父子,而是在发牢骚了。

杏儿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可却不笨,听出了王守仁话里的意思:“公子这是在说当今皇上吧?”

守仁忙拦住她的话头:“你可别瞎说。”

“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杏儿给守仁续上一杯茶,“在家的时候夫人也跟我说过:当今皇上不辨忠奸,糊里糊涂,信任刘瑾那些奸党,倒把公子这样的忠臣贬了官,每每说到这里就掉眼泪。现在听公子这么一说我才明白,原来皇上并不是不辨忠奸,他是昧了良知,故意在纵容自己的私心——这么说,当今皇上是个特别软弱的人吧?”

在杏儿面前王守仁不需要顾忌什么,这几年来憋在心底的真话实话,他现在都可以说:“当今皇上是个软弱的人,不好学,不努力,只知道玩儿。他任由刘瑾作乱,其实是借太监的手赶走那些劝他上进的正直大臣,好纵容自己玩乐的欲望。这就像一个人驾船逆流而上,觉得太累,干脆把船桨扔了,任由那船随波逐流。可皇上就没想过,这么任性胡来是要‘翻船’的!”

杏儿撇了撇嘴,像个学舌的鹦鹉一样学着守仁的话说:“随波逐流也就算了,还死不认错,把责任赖到别人头上,倒把公子贬了官!可是皇上昧了自己的良知,到底有什么好处?”

王守仁使劲摆手:“昧掉良知根本没有好处!当今皇上为了私利放纵自己,宠信奸党,结果把国家搞成什么样子!我看皇上自己心里也不安。”想起正德皇帝的所作所为,只有重重地叹一口气,“我在贵州的时候悟出一个道理来:人这一生一定要立志,要有个理想,有理想的人才能努力践行;不立志的人早晚会昧掉良知,变成庸人、俗人、坏人,就算皇帝也不例外。”

立志,说起来并不难,怪的是古往今来,天下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不肯立志,甚至连这个念头都没动过。

杏儿就是这样的人,从没想过什么“立志”,忽然听守仁一说倒觉得新奇有趣,就笑着问:“那公子的志向是什么?”

王守仁心里早就有了志向,这个志向无比清晰,无比坚定,不管别人问,还是扪心自问,都能立刻答得出来:“我的志向是‘知行合一’做圣贤!然后讲学,让天下人都知道‘知行合一’的道理,让大明朝人人都来做圣贤!”

守仁说的话深有哲理。可杏儿一点儿也没弄懂,只觉得这个男人雄心万丈很了不起,不由得芳心暗动,一张脸儿都红了。

王守仁根本看不出杏儿的心事,笑着问她:“你的志向是什么?”

被守仁一问,杏儿张口结舌。

杏儿的“志向”简单极了,就是和眼前这个男人长相厮守,替他生个一儿半女,从丈夫心里分到一两分疼爱,太太平平过一辈子。可这些话实在说不出口,只得红着脸笑道:“女人家哪有什么志向?我只知道服侍公子和夫人罢了。”

一听这话守仁也笑了:“你这算什么志向?”

是啊,自己这算什么“志向”?自从被夫人救下,在这个男人身边好几年了,可这个人到现在也没正眼看过自己一次,杏儿心里这个小小的“想头儿”没有一丝着落,满心酸溜溜的,不想再说这些,强笑着说:“公子觉得皇上以后会明白过来吗?”

虽然眼下看不见任何希望,可王守仁对当今天子仍然寄予厚望:“镜子蒙上灰尘就照不到人影,可这并不是说镜子坏了,只要把灰尘抹去,照样明亮如新。良知也一样。人心里的良知永远不会泯灭,虽然暂时被人欲私心遮蔽,总有一天会醒悟过来。那时只要把‘心镜’擦亮,皇上自然会清除阉党,恢复朝局,照样是一个太平盛世。”

果真如此吗?

不知道。不过王守仁确实真心实意地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