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听说阳明先生要走,龙场附近七八个寨子的苗人都给惊动了!乡亲们都知道守仁是从京城被流放到龙场来受罪的,现在听说阳明先生要到贵阳城里去做官了,大家都替他高兴。

同时,守仁也专门写了信送到土司官寨,向安贵荣辞行。

后面这两天里龙场驿站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附近村寨的人都来看望他,送过来的鸡鸭、猪肉、米酒堆满了场院。这些东西守仁一样也带不走,想让人家拿回去,苗人又不听他的。没办法,守仁干脆用这些送来的酒肉摆了宴席,把乡亲们都请过来,在驿站的场院里喝了半夜的酒。

酒酣耳热之际,守仁跟季户头人商量:“我那个兄弟尔古没亲没戚的,日子不好过。这段日子他待在驿站上,跟着我多少认了几个字,学会了种田,脾气也改了,头人能不能让他在苗寨里安个家?”

季户头人把手一摆:“阳明先生的兄弟就是我们全寨人的朋友,要住寨子里就住,这有什么好说的!”

守仁大喜,忙说:“多谢了。我这里还有几两银子,都留下来,请头人帮忙在寨子里给我兄弟盖座木楼……”

“这是什么话!木楼明天就盖,银子不要给,不然就是瞧不起我!”

守仁又是连连道谢,把尔古找来,把刚才的话跟他说了。

一听苗寨肯收留他,尔古赶紧趴在地上给季户头人一连叩了几个头。守仁又把那几两银子掏出来全都给了尔古,嘱咐他以后在龙场要好好过日子。尔古接过银子揣在怀里,却连一句道谢的话也没说。

接下来王守仁就和一群朋友围着篝火吃肉喝酒,欢歌畅舞,喝醉了,就和这两年里认识的苗家兄弟抱在一起大笑,大哭。到最后,这些男人们一个个烂醉如泥,木楼里、场院上到处躺满了人,酒气冲天,鼾声如雷。

第二天上午守仁的酒醒了,从人堆里爬起来收拾行李。老何夫妇也来帮忙,却唯独不见了尔古。

正在忙着,远远只见一队人马从西面走了过来,却是大土司安贵荣带着儿子亲自给守仁送行来了。

见土司来了,场院里的苗人忙上前跪拜。安贵荣跳下马高声说:“今天咱们都是给阳明先生送行,就不讲这些礼数了。”拉着守仁的手说,“先生可否缓行半日?我还有话想和你说。”守仁赶紧答应。

安贵荣、安国亨父子和守仁在前,苗寨的头人季户、老何夫妇以及上千乡亲跟在后面,大家一起往守仁刚到龙场时住的那个山洞来。走到近前,只见守仁当年在洞口随手写的“阳明小洞天”五个字不知何时已经被人用斧凿刻在石壁上了。安国亨拿着笔砚,在刻石旁的洞壁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七个大字:阳明先生遗爱处。

“我汉字写得不好,先生不要见笑。这个洞以前叫作‘东洞’,从今以后这里就叫‘阳明洞’了。只要这个山洞还在,我们水西人就永远忘不了阳明先生的遗爱。”

安贵荣也走上前来:“昨天知道先生要走,我是又喜又愁。喜的是先生的大学问终于有了讲用之所;愁的是,我该送什么礼物才好?咱们相交至今,先生给我讲的都是大道理,我若以金银相赠,太俗气了,先生也不肯收。”说着话,解下腰间长刀,“这刀是我接任土司时得的,带在身上三十年了,就送给先生做个纪念吧。”

守仁接过刀来,只见这刀长约五尺,柄长一尺四寸,金质刀镡,纯银刀鞘上镶着宝石和珊瑚,抽出刀来,入手出奇地沉重,雪亮的刀身上布满片片云纹,说不出的漂亮稀罕。守仁是个儒生,不懂兵刃,心里也知道,这把宝刀只怕价值连城!

在龙场待了三年,守仁已经懂得了什么叫真心实意。眼下安贵荣真心实意送给他的礼物,他又怎能出言拒绝?只得双手捧了过来,连声道谢。

见阳明先生爽快地收下了自己的礼物,安贵荣也高兴起来,拉着守仁的手高声说:“我们水西安氏一族永远忘不了阳明先生,也希望阳明先生不要忘了水西这些朋友。有机会就回来看看,到我官寨里坐坐,把你肚里那些天大的道理好好给我讲讲。”

看着安贵荣、安国亨、老何夫妇、季户头人,还有苗寨里成千的乡亲,守仁心里真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当年流落龙场,孤身一人,愤世嫉俗,几乎自己把自己逼死。如今离开龙场,却有上千的朋友来送,而自己心里也舍不得走了。

两年前就在眼前这座山洞里,王守仁寻到一个“自我”,悟出了一个“良知”,从此改变了性格,也改变了命运。到今天回首再看,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单是悟到“良知”二字,顿时改变了一个人生命的轨迹。若天下人都能明白这一点,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呀……

这天直到过午守仁才上路,老何拉着驿马一直把守仁送出山口,远远看见了贵阳城的城墙,才和守仁分手。守仁背着包袱往城里走来,转出山路,却见大道边有个年轻人坐着,看到守仁赶紧起身迎过来,却是尔古。

和大家告别时不见尔古,守仁就觉得奇怪。想不到这个傻兄弟居然一个人跑到贵阳城门口等着他来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知道贵阳城里有坏人要害大哥,早就想好了,从今以后追随在大哥身边,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可我又怕大哥不肯带我走,就干脆到贵阳城门口来等着。这样大哥想不带我走也不行了。”

想不到尔古还挺有心眼儿的。可守仁眼下还是个被朝廷流放的罪臣,怎能让尔古背井离乡跟着自己到处漂泊?就对尔古说:“兄弟,大哥在贵阳未必待得长,以后也许就回浙江老家去了。”

“那我就跟着大哥去浙江。”

守仁笑了:“你知道浙江在哪儿吗?离龙场可远了。”

“没事,我知道龙场在哪儿就行。尔古以前是棵无根的草,现在我的根已经扎在了苗寨,等有一天觉得该回来时,我就回来。”见守仁还想劝他,尔古又说,“大哥何必再劝呢,你也知道我是一根筋,认准了路不听劝的。”

是啊,守仁心里也明白,尔古是不听劝的。只是自己连将来落脚何处都不知道,人家却把一条命交托给自己了……

可尔古这个人,又不听劝。

见尔古身上还挎着当年自己送给他的砍刀,守仁忽然想起,倒有个礼物可以送给这个实心眼儿的兄弟。就打开包袱,把安贵荣送给他的那把长刀取出来:“这个给你。等进了城,我再给你做几身新衣服。”

见了这柄银鞘上镶着宝石的长刀,尔古眼珠子都瞪圆了:“这是土司的宝刀!我、我可不敢要。”

见尔古吓成这样,守仁笑着说:“我是你大哥,这刀是你大哥给你的,和土司有什么关系?”

听守仁这么说,尔古又犹豫了好半天,终于接过长刀插在腰间。守仁送他的那把砍刀仍然挎在身上:“这把好刀我拿来给大哥卖命。这把砍刀收起来,将来回了龙场,把它摆在家里做念想。”

卖命?

守仁拍着尔古的肩膀笑着说:“傻兄弟,你大哥是一只没用的书虫子,哪有什么事让你卖命?只要别用这把刀给我闯祸就行。”

尔古使劲点头:“行!以后尔古凡事都听大哥的!大哥叫我砍人我就砍,大哥不叫我砍人,我绝不拔出刀来!”

一句话把守仁逗笑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莽莽群山,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想不到当年湛若水还真说对了,水西的龙场驿果然是个世外桃源。可自己这一出来,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尔古接过守仁的包袱背在肩上,俩人手挽着手进了贵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