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来守仁收下人家送来的一部分礼物,只是想给安贵荣留个台阶,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想不到这位水西大土司心里却另有打算。
这批吃的用的收下没几天,上次那个差官又带着七八个彝人过来,还牵了几匹马,驮着不少东西,笑着跟守仁打招呼,又用彝语吩咐那些人几句,也不跟守仁多说什么,骑上马就走了。
留下的几个彝人里有一个看着是个头领,吆喝着让人把马背上的东西卸下来,一件件搬过来给守仁过目,有风鸡腊肉、菜刀锅铲、碗筷食具、斧子锯子、锄耙农具,摆了一地。那个领头的弯着腰给守仁行礼:“奴才乃乌阿嘎伺候老爷。”又招手把另外几个人叫过来,一一给守仁介绍。
到这时王守仁才知道:原来这几个彝人都是土司府的奴仆,有厨子,有家奴,也有做粗活的杂役,连同那个名叫乃乌阿嘎的管家,都是大土司安贵荣派来给守仁做事的!
说真的,王守仁做梦也没想到大土司会做出这样的安排!现在看来,水西土司安贵荣分明是有心招纳王守仁做幕僚!
这怎么行!
管家是个伶俐的人,见守仁愣在那里不说话,就自作主张支使手下人,一个拿着斧子劈柴,一个提着水桶打水,另外几个搬着锅碗瓢盆在驿站转了一圈儿,发现这里连个合适的厨房都没有,厨子和管家商量了两句,立刻叫人挖土和泥,准备给主子家垒个灶台……
眼看这帮彝人真把驿站当成自己家了,王守仁顿时慌了神。他心里很清楚,要是把这帮仆役留在龙场,就等于接受了安贵荣的“招纳”。一个犯罪被贬的驿丞居然做了土司的“幕僚”,一旦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王守仁一把扯住管家:“下官在龙场做驿丞,你们的君长是一方守土重臣,位高职尊,他送些食物给我,我可以看作是长官给驿站的救济,收也就收了。现在宣慰大人派诸位来为我服役,下官万万承受不起!请几位回去向君长表达我的谢意,但这样的厚意我这个犯官实在不敢当。”
管家大概早就想到守仁会说这话,也有了应对之策:“我家君长只说让奴才们服侍阳明先生,别的话并没有说,如果我们就这么回去了,一定会挨打受罚,还请阳明先生体谅我们这些奴仆的难处。”
事到如今守仁也已无路可退,只得说:“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去向宣慰使大人谢罪。”从驿站拉了一匹马就要走。
想不到王守仁如此倔强。他这一去,只怕会弄得大土司下不来台。土司官寨律法森严,要是这些奴仆们办事不力,让大土司丢了面子,派到守仁这里来的几个奴仆哪里还能活命?这一来可把管家吓坏了,赶紧跑过来拉住守仁的马:“先生不要急,咱们再商量商量。”
“此事无须商量,下官只是个小小驿丞,绝不敢让宣慰大人的手下服侍。”
大土司有心招纳王守仁,这个意图管家是明白的。现在王守仁严词拒绝,土司的招纳意图已经很难实现,如果纠缠到底,最后只能闹僵,还是要伤大土司的脸面。想到这里管家不敢和守仁硬来,就这么回去又不甘心,愁眉苦脸地和守仁商量:“我们都是土司老爷送给先生的奴仆,要是硬把我们赶走,回到官寨,这顿打是跑不掉的!这样吧,老爷就当可怜我们,留两个人在驿站上伺候,行不行?”
管家把话说得这么可怜,守仁也知道他的苦处。可兹事体大!原则问题是不能让步的。王守仁回身指着老何和尔古说:“驿站上已经有一个驿卒,平时的公事都应付得来,这位尔古兄弟也能帮忙,实在不需要别人了。”
管家还不甘心,说来说去,王守仁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无论如何不肯松口。俩人争了好久,管家到底拗不过守仁,只好把刚驮来的东西又收拾起来,带着几个人回去了。
这几个奴仆好歹挡回去了。可王守仁心里知道,这件事还不算完,一定会有下文。
果然,三天之后,又是一支马队来到龙场。前面一匹马上坐着个二十来岁的公子,面色黝黑,眉目英俊,穿一件金线刺绣的窄袖黑上衣,拖到地面的宽脚长裤,身上披着一件“瓦拉”披风,头上裹着黑布包头,额前左方绕着一根英雄结,左耳上挂着一枚硕大的金环,腰里挎着一柄镶金嵌玉的宝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颐指气使的贵气。远远看到此人,尔古和正在驿站上的苗人们不分男女老少,全都抢步上前在这年轻人的马前跪倒,一个个五体投地,连头都不敢抬。
来的这人正是宣慰司安贵荣的长子,水西四十八万百姓的少主子安国亨。
虽然不认得安国亨,但看他的气势,守仁也知道此人非同一般,赶紧迎了过来。安国亨跳下马笑着说:“这位就是阳明先生吧?”
守仁忙拱手说道:“不敢当。”
安国亨上前拉着王守仁的手笑呵呵地说:“先生不必客气。上次我父亲派了几个家奴来帮先生做工,可先生不收,想必是那几个东西手笨眼拙,不合先生的意,我已经把他们每人抽了一顿鞭子。”
一听这话,守仁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别扭。这些独霸一方的土司,有时也太不讲理了。可土司就是土皇上,他们对自己治下的民众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别说王守仁只是在龙场当个小小的驿丞,就算他是贵州布政使,也照样拿人家没有办法。
安国亨这话明着是在训斥家奴,暗里却是在对王守仁施压。见守仁低着头无话可回,又笑着说:“这次我父亲让我再带些礼物来送给先生,还请不要嫌弃。”一摆手,几个奴仆捧着礼物送了上来。只见一只描金黑漆木盒中满满摆着一盒银子,看着足有二百两,另外还有五匹上好的蜀锦,一套闪闪发光的金银酒器,最后牵过来的是一匹雕鞍锦辔的骏马。
见了这些金银宝器,王守仁总算明白了:安贵荣先送粮米,又派奴仆来伺候,再让水西少主子安国亨亲自带来如此重礼,一步一步,都是要把王守仁装入彀中!
好在王守仁没接受大土司派来的奴仆,现在还有个转圜的余地。他赶紧说:“多谢宣慰使大人的美意,可这些东西下官万万不敢收受。”
一听这话安国亨有点儿不高兴了:“阳明先生,我们这些人粗鲁,不会说什么客气话。你在龙场办书院教我的百姓认字,就是把我们当朋友。你当我们是朋友,我们自然也把你当朋友。可你屡次三番拒绝我父亲送来的礼物,是看不起我们水西人吗?”
这一句话,问得王守仁进退两难。
要说眼前这个麻烦,首先就要怪水西大土司安贵荣刚愎自用,以为王守仁如此落魄,只要稍加收买,必能为他所用。却不知道王守仁聪明过人,极识大体,心里自有主意。结果土司这边不断施压,王守仁却半步不退,弄到现在,两个人都被架到了台上,搞成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局面。
土司是一方土皇帝,势力大,面子大,是不会主动让步的。为今之计,只有王守仁做出让步:先客客气气地拒绝眼前这些礼物,然后跟这位土司公子一起去见安贵荣,当面把事情说清,求得安贵荣的谅解。
拿定主意,守仁对安国亨说:“宣慰使大人对下官如此抬爱,在下是领情的。可下官是个被朝廷流放的罪臣,万万不敢与宣慰使大人相提并论。上次大人送来些粮食柴炭,那是因为看到龙场驿断粮,特意送给驿站的救济。可现在大人把这样的厚礼送给我这个罪臣,下官实在担当不起。”说了几句客气话,不等安国亨开口,又补上一句,“宣慰大人的深情厚谊下官感激莫名,我想借这个机会跟公子一起去拜见大人,当面道谢。只是这礼物万不敢受,此事也由下官向宣慰大人当面致意吧。”
王守仁不肯接受礼物,却愿意去跟大土司见面。安国亨一想,与其把事情弄得越来越僵,倒不如就依人家的意思办,双方都有个台阶下,就没再说什么。
当下守仁牵出一匹驿马,跟着安国亨去拜见水西大土司安贵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