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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十一月正是当地苗人的新年,一连三天大祭祖先,所有苗人一律穿上最华丽的衣服,女人们把全家的银饰都佩戴起来,一个个辉煌亮丽,美不胜收。男人们聚在一起跳芦笙舞、祭铜鼓、斗牯牛、赛马,苗寨里更是杀鸡宰牛摆下酒席,把守仁、老何、尔古都请过来喝米酒,吃鸡饭,炖起大锅牛肉,整整热闹了三天三夜。

苗家的米酒虽然不烈,喝多了也醉人。

这一晚大家纵情歌舞,吃肉喝酒,直闹到后半夜,一个个兴致淋漓,手舞足蹈,连守仁、老何这几个从来不会跳舞的汉人也混在苗人群里跟人家学着跳起来。累得跳不动了,大家就聚坐在火堆边闲谈。这时,坐在守仁身边的几个苗人随口说起到贵阳城里做买卖的事来了。

龙场苗寨离贵阳城不过五天的山路,苗人常到城里卖药材山货,可城里的商人奸得很,总在价格上做手脚,欺负苗人。有苗人用一张上好的豹皮只换回来一斤盐巴,背下山满满一口袋草药倒给人家,人家只用同一条口袋装上一袋糙米来跟你换。凡是和汉地商人打交道,每每都是苗人吃亏。

可是苗人自己没有文字,只知道结绳记事,又不认得汉字,想和汉地商人立个文契都做不到,账也算不清,有的人连秤上的星子都认不得,只能瞪着眼任商家欺负。

商家欺负苗人,官府更是不拿这些苗人当人看。一旦有什么官司讼事,官府根本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就把苗人捆去打板子、抽皮鞭、关大狱。有时候苗人被欺负狠了就只有打架!打急了眼,动刀子的事也难免。所以这些苗人对汉人又是怨恨又是瞧不上,平时见了他们就没好气!

说起这些话,围坐的不少苗人都发起火来。这些人都是直肠子,早已经把守仁当成朋友看了,也没想过这样说让守仁这个汉人脸上挂不住。有叫的有骂的,把守仁和老何都弄得挺尴尬。

但王守仁心里知道,苗人不会撒谎,说的都是实话。

大明朝上有天灾下有人祸,到如今更是君昏臣佞,贪赃枉法坑害黎民。连中原地方都饿死了多少人,逼反了多少人!在这偏远荒凉之地,汉人的官府对“蛮夷”哪里还会客气?

这些事,他一个小小的驿丞根本管不了。

但王守仁是个找到了良知的好人,他心底的“良知”分明告诉他:有些忙是能帮的,有些事是该做的。

知行合一,良知一发动,行动就得跟上来。

头一晚守仁听苗人诉苦时,心里已经有了想法。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找季户头人,跟他商量:“苗人做买卖的时候受气,都是因为不识数,不认字。我在龙场整天没事做,想到寨子里教大家识汉字,学算账,不知头人觉得怎么样?”

听守仁说要教给苗人识字算账,季户大喜:“先生肯教,我们当然愿学。这样,如果先生肯来讲学,就把族里的议事厅给先生用。”又想起一件事,“不知先生给我们讲学要收多少钱?”

守仁实心实意给苗人帮忙,哪会要什么钱呀!听头人这么说,就故意板起脸来:“头人怎么说这话,你这是不拿我当朋友了?”

一句话把季户头人说得哈哈大笑,随手倒了一碗米酒递过来。守仁接过一饮而尽:“说定了,过了苗年,我就到寨里来讲学。”

说到做到,过了苗年王守仁就天天到寨子里去给苗人讲学,教他们说汉话,识汉字,以及识数、算账。守仁知道苗人学这些东西无非是为了和汉人做生意方便,就把“四书五经”都撇在一旁,专挑日常用得着的汉字和常算的加减小账来教。这些东西苗人都用得着,所以男男女女、大人孩子凡是有空的都来听。有时候一聚就是上百人。人家听不懂,他就反复讲。有时候弄得晚了,回不到驿站,这些苗人就抢着把他拉到家里杀鸡摆酒招待他,让他在自家的木楼里睡。

这么一来,苗寨里上千寨民都特别看重守仁,见了面就叫他“先生”。可这些人多半不知道这位讲学的先生叫什么名字,后来就有人问他了。

守仁觉得自己现在好歹算是个“教书先生”,依着汉人习惯,被人直呼其名不雅。想起刚到龙场时住在那个破山洞,曾在洞口题了“阳明小洞天”五个字,和当年山阴会稽山上那个神仙聚会的“阳明洞天”暗合。而且“阳明”二字又响亮又有意思,就干脆叫苗人称自己为“阳明先生”。

一来二去,连附近的寨子也知道龙场这里出了个有学问的“阳明先生”,专门给当地人讲学,从附近各寨子聚来听讲的人越来越多。

就这么讲了几个月的学,苗人们觉得整天让守仁走二十里路来寨里太辛苦,季户头人就和守仁商量,干脆帮他在龙场驿站上加盖两间房子,专门用来讲学。

听说人家专门给他盖房子,守仁哪好意思,赶紧推辞。可季户是个急性子,也不管守仁答应不答应,回寨就叫了一帮年轻人,砍树锯材,运到驿站上,二三十个人一起动手,盖起房子来了。

这一下龙场驿站上堆满了木料,人声鼎沸,忙忙碌碌,更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