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大半夜,守仁头晕身重又冷又累,浑身瑟瑟直抖,骨头架子都快散了,终于看见江边停着两条大船。
说实话,在此之前王守仁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儿去躲避追杀。现在看见商船,他心里有了个主意:看来这船是要沿江而下驶出杭州湾的,只要上了船就能远远离开杭州,避过刺客。
拿定主意,王守仁悄悄摸过来。见前面一条船篷里透着灯光,几个船夫吆五喝六正在耍钱,后面船上静悄悄地没有人声,就大着胆子摸上船来。
这是一条运粮食的船,船上堆满一袋袋的大米,上面盖着草席子。后梢有个船工敞胸露怀鼾声如雷,有人摸上船来也丝毫未觉。
这一夜王守仁病中逃命,魂飞魄散,挣扎到现在实在是累极了。把草席掀了条缝儿钻进去,往几条麻袋中间一躺,立刻昏睡过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然,守仁身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头!猛地惊醒过来,只见身上遮的草席已经被人揭开,一条赤着上身的大汉站在面前。不等守仁醒过味儿来,那人劈胸一把揪住守仁的衣襟,把他从粮食垛上直拖下来,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上来的?”
守仁眨眨眼,见天已经大亮,大船也已起航,正顺江流而下。
眼看从席子底下揪出这么个家伙,几个撑船的都围上来。守仁赶忙拱手:“在下王守仁,原任兵部主事,因被阉党陷害,贬为贵州龙场驿丞,走到杭州又被刺客追杀,不得已……”
不等守仁把话说完,那个船工已经骂了起来:“哪来的毛贼,跑到爷爷船上偷米!你也不打眼照照,看看爷爷是谁,今天老子打不死你!”嘴里骂着上前就是一脚,踹得守仁踉跄着退出几步,捂着肚子连腰都直不起来。
身后一个船工叫道:“我看这小子不是偷米的,大概是杭州城里的贼人,让官府撵得没路走,跑到咱们船上来了!”
确实,眼下的王守仁穿着一身短衣,光着一只脚,脑袋上破了个口子,半边脸都是血,看这样子真像是个刚挨了打的贼。
见船工误会了,守仁也顾不得挨打,赶紧给人家解释:“几位千万不要误会,在下确实是从京城来的,因为上奏得罪了刘瑾这帮阉党,被流放贵州,想不到走到杭州又……”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人一拳打在脸上!
王守仁一辈子没和这种粗野不讲理的人打过交道,这一下毫无防备,给揍得昏天黑地,仰面朝天摔在船板上。
这帮船工哪知道什么是“阉党”?他们也不关心这些事。在他们看来,这个满脸是血浑身是泥的小子不是贼就是匪,总之不是个好东西!对这样的人自然没什么好客气的。那船工上前把王守仁从地上拖起来,劈面就是两个耳刮子:“老子管你是什么人,敢溜到爷爷的船上来,爷爷就拿你当贼收拾!”
王守仁被几巴掌打得满脸是血,又听对方口口声声骂他是贼,实在气不过,拼命挣开对方的手,往上一扑,一把抱住船工的腰,硬是跟这个粗人扭打成一团。
可惜,就凭王守仁的身子骨儿哪是这个船工的对手,几下就让人家撂翻在地,抡起拳头往他身上乱捶,抬起脚来没头没脑地猛踹。守仁只得双手抱头缩成一团,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眼看有个“贼”让他们打,另外几个船工也来凑热闹,往上一围,拳打脚踢一顿狠揍!不大会儿工夫,王守仁已经瘫在船板上,动弹不得了。
眼看这顿打也够了,打人的船工回身招呼:“老三,找条绳子来把这小子捆了,一会儿送到衙门里去!”
“官府哪管这种事?咱还得停船靠岸费一番口舌,我看扔到江里算了!”
被几个粗人揍了一顿,又听他们一句一句数说自己,不知怎么,王守仁忽然想起受廷杖时喊出的那句傻话:士可杀,不可辱!
是啊,士可杀不可辱,无非一个死罢了!王守仁咬紧牙关拼着命爬起身来,踉跄几步,“扑通”一声跳进江里!这下倒把几个船工吓了一跳,瞪眼看着守仁在江水里挣扎,也没人想着拉他一把。
等王守仁又一次拖着一身泥水从钱塘江里爬上岸来,那两条大船已经走远了。守仁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心里也不知是气是恨还是难过。一屁股坐在烂泥滩里,看着青天白日、滚滚江流,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