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上一回的宴席没能请到王华,刘瑾一怒之下把王华赶出了京城。后来再一想,又觉得此事倒也平常。

其实这些日子刘瑾天天在家里摆宴,请人吃饭。可真正如约而来的十成中不过三成,多数人宁可丢官罢职,或者——就像这个死心眼子的王实庵,把亲儿子的命都舍了,也不肯来吃他刘瑾家里的饭。不肯来吃饭的人多了,连刘瑾自己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来吃饭的大概是些好人;肯来吃饭的,多半儿不是东西……

——这可真是个让人沮丧的推论。

刘瑾是个什么货色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事实上很多时候他也不愿意自己是这么一种人,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照这个轨迹走下去也不行。于是刘瑾仍然每天厚着脸皮在家摆宴,请人来吃。想不到今天来赴宴席的人大出刘瑾的意料,居然是当朝首辅李东阳!

刘瑾并没想请李东阳。或者说,他打心眼儿里还不敢有这种奢望。所以当李东阳坐了个轿子主动上门来拜访时,刘瑾是一溜小跑着迎出来的。

李东阳这个茶陵小老头儿犯了脾气倔得厉害。可不倔的时候那真是温文尔雅、笑容可掬,实在就是一个好老头儿。

今天的李东阳就是这么个好老头儿,对刘瑾异常恭敬、异常客气。俩人在府门外见了礼,携手而进,李东阳满脸带笑,一张嘴就打哈哈:“刘公公真是有架子喽,这些日子听说你天天在家摆酒请客,大臣们都请到了,就是不请我。我今天就主动上门来讨杯酒吃,不知可有这个面子呀?”

一听这话刘瑾赶紧拱手:“西涯先生这样的贵客老奴平时请都请不来!酒席都是现成的,就请先生入席吧。”

别看礼数摆得周全,话儿说得客气,其实在刘瑾心里对李东阳颇为提防。因为刘瑾很清楚,李东阳是前朝旧臣,足智多谋,人又正派,这样的人不可能跳到刘瑾这条船上来,刘瑾也真没想过能把他拉过来。即使今天李东阳找上门来跟他套近乎,刘瑾也不敢存这个奢望。

可李东阳凡事都倔,偏就在惩治刘瑾这件事上,他的意见比另两位阁老温和些。这些情况刘瑾早就打听明白了。所以刘瑾才一口气赶走了刘健、谢迁,偏偏把李东阳留在内阁。今天李东阳跑到自己门上,分明是来巴结。现在刘瑾已经大权在握,下面当然也不能整天打打杀杀,和所有朝臣对立。眼下他正想着在朝廷里拉拢人脉,网结党羽。既然李东阳自己巴结上来,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刘瑾都只有高兴的份儿。

一位阁老,一个太监,坐在一块儿喝起酒来了。

其实李东阳今天是要救王守仁,能救了王守仁,其他入狱的官员就都好办了。可李东阳知道刘瑾是个枭雄,心思细密,性情凶残,又善于察言观色,自己要是一上来就说守仁的事,刘瑾必然起疑。一旦这阉贼把事情想到深处,明白了李东阳暗里的意思,那自己不但救不了王守仁,反而和刘瑾结了怨,以后好多事都没法办。所以眼前这个弯子一定要转得漂亮些。

当下李东阳什么话也不说,只和刘瑾喝酒闲聊,直到一顿酒席都吃完了,刘瑾脸上带了几分醉意,嗓门儿越来越大,话也越来越多,李东阳才抓了个空子,似乎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听说那个不识抬举的给事中戴铣已经死在牢里了?”

刘瑾虽然喝了几杯酒,头脑仍然十分清醒,听李东阳话里有话,就把脑袋一摇:“不知道,没听说。”

眼看刘瑾装糊涂,耍赖皮,李东阳只得自说自话:“咱大明朝自立国以来一直重用言官,就算这些言官因言获罪,也不会罚得太重,否则别人谁还敢做言官?戴铣、薄彦徽都是南京的闲职官,不算什么人物,刘公公不值得和他们计较,倒不如放了他们。如此,一来和朝臣们缓和了关系;二来对言官宽厚,也显出刘公公的风度气量,我想皇上也会喜欢。”

李东阳果然话里有话。

刘瑾笑眯眯地冲李东阳点头,心里却在“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珠子,一个劲儿算着自己的小账。

李东阳这样的人不会真心实意投靠刘瑾。今天他跑到这儿来当然不是来喝酒的,这小老头儿知道戴铣已经死了,就想赶紧把薄彦徽救出来。

而此刻刘瑾心里想的是:死了一个言官已经不好看,要是再死几个,影响未免太大了。

这么一来,李东阳和刘瑾一个专门来救人,一个正想着放人,心思虽然不同,目标却是一样的。既然如此,干脆卖给老家伙一个顺水人情吧。反正李东阳已经到他刘瑾家里喝过酒了,以后他就算想说自己“不是刘瑾的人”,别人也绝不会信他了。

放掉一个无足轻重的言官,拉过来一位阁老,这个买卖做得值!

把一本账都算清以后,刘瑾换上了一脸亲切的笑容:“既然首辅开口了,老奴还有什么说的?明天就奏明皇上,看能不能把薄彦徽放出来。”

一听这话李东阳大喜,忙说:“都说刘公公为人宽厚,果然不假。”

李老头儿的迷魂汤哄不住刘瑾,刘瑾只是嘿嘿一笑,根本没接李东阳的话茬儿。

到这时候李东阳觉得弯子转得够大了,这才说:“前些日子有个兵部主事王守仁,因为上奏请求释放言官,也下了诏狱。我想眼下刘公公把言官都放了,王守仁也就没必要关着了,不如顺手把他也放了吧?”

想不到这老东西还挺滑,顺竿儿往上爬,买一个还要送一个。刘瑾不禁有些恼火,可转念一想:老东西说的也不是没道理。王守仁上奏是替那些下狱的言官求情,现在把言官都放了,却押着王守仁不放,实在没有道理。

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放也就放了。再说,和李东阳都聊到这个份儿上了,刘瑾再不放人,面子上也过不去呀……

想到这儿,刘瑾忽然心里一动,明白过来了!

好你个李东阳!分明从一上来就想救这个王守仁!却耍滑头,绕这么大一个圈子,闹到最后,敢情你把我姓刘的当猴儿耍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刘瑾就把所有的关节都想明白了。

王守仁是继六部九卿联名上奏和南京御史、给事中上奏之后,朝廷里第三批上奏章给刘瑾找麻烦的“头儿”!李东阳不惜纡尊降贵跑到刘瑾府里来喝酒,就是想把这个挑事的“头儿”给保下来。保了王守仁,以后朝廷里再有什么人因为找刘瑾的麻烦而获罪下狱,李东阳就都说得上话,帮得上腔了。

——以前就听说三位阁老是“李公谋、刘公断、谢公独侃侃”,现在刘瑾总算领教了李东阳的“智谋”!

这个老东西,好深的心机呀。

想通了这些关节,刘瑾火冒三丈,忍不住瞪起一双狼眼就要发作。可又一琢磨,何苦跟李东阳硬碰硬?反正自己背后有皇帝做靠山,朝中大权都在司礼监手里,李东阳不过一个架空了的首辅,身边连个亲信都没有。那些刘瑾下了死心非杀不可的人,李东阳想保也保不下来;那些可杀可不杀的,就让李东阳来保好了。毕竟刘瑾不能把满朝大臣都给杀了,总要一手打,一手拉。有李东阳这么个德高望重的阁老在里头弥缝儿,抹稀泥,很多事儿倒好办了。

眼下李东阳保的这个王守仁,就是个可杀可不杀的角色,既然李东阳来保,不妨把面子卖给他。可话说回来,也不能让李东阳太得意,否则这个老滑头就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所以对王守仁,放是要放,杀,还要杀!

想到这儿,刘瑾肚里暗暗冷笑:这个老浑蛋!跟我耍滑头?你把姓刘的太小看啦!想让我放人?好,我就把人放了,咱们看谁笑到最后。

拿定了主意,刘瑾又换上一张笑脸:“老先生说得在理,王守仁的事老奴明天一并奏明皇上。”

这时候一个小太监缩着脖子溜进来,在刘瑾耳边嘀咕了几句,刘瑾脸色一变,随即对李东阳一拱手:“我这里还有事,首辅先请回,咱们改日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