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第二天,王守仁把前一天写的奏章封好,递上去了。

这天正好是大朝的日子,群臣都在奉天殿外候旨。当然,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已经很久不上朝了,今天大概也不会召见他们。

紫禁城仍然一如既往地庄严肃穆,奉天殿也仍然高接云汉,金碧辉煌,可对这些文臣们来说,这皇城里其实已经没有“王法”了,没有“内阁”了,连六部尚书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明操独治被惯坏了的大孩子和一帮像魔鬼一样阴冷杀人不眨眼的阉党,还有一群土鸡瓦犬般直挺挺呆立着的官员。

王守仁也站在人群里,手心攥着一把汗,心里指望着有人出来传旨,赦了戴铣和薄彦徽;或者给自己来一顿廷杖,拉去和戴铣他们一起坐牢。

不知在殿外候了多久,眼看太阳都升得老高了,忽听得远远有人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圣旨到!”顿时,在殿外候旨的臣子们齐刷刷地跪倒一片,奉天殿外鸦雀无声。

片刻工夫,刚得势的“八虎”之一太监高凤手里捧着个小小的黄绫卷轴走了出来,冲跪在地上的百官高声宣旨:“陛下有旨:兵部主事王守仁妄议朝政,毁谤圣明,其心奸狡,其罪难赦。着廷杖五十,下北镇抚司狱严审!”话音刚落,几个锦衣卫已经冲上来,不由分说把守仁架到外面,七手八脚摁在地上。两个打手提起廷杖正要用刑,提督西厂的谷大用从后边出来,尖声尖气地说:“慢着,刘公公有命,王守仁罪重,你们把他的衣服扒了,让他**受杖!”

**受杖!在大明朝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这么做不但要让板子打得更重,更是对受杖之人的极大羞辱!

王守仁本已做好了挨打的思想准备,想不到刘瑾竟然这么狠毒,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剥他的衣服!又气又急,想要爬起身来,却被几个锦衣卫牢牢摁住,不由分说剥去了衣裤。守仁疯了一样拼命挣扎,大叫着:“士可杀不可辱!你们要干什么!士可杀不可辱!”

士可杀,不可辱。这从《礼记》中摘出来的六个字倒真是一句古训。

历朝历代,做皇帝的对文臣的人格都有最起码的尊重。就连定下廷杖规矩的洪武皇帝也没叫行刑人剥过罪臣的衣服。

可今天大明朝的皇帝是个昏暴的皇帝,整个朝廷是几个阴毒的太监当家。整个国家、亿万臣民都被他们辱了,这个时候,早就没有什么“士可杀不可辱”了。

见打手们已将守仁的衣服剥去,谷大用冷笑一声:“还等什么,给我好生着实打着问!”

谷大用说的又是一句杀人的暗语。

按照东厂惯例,施行廷杖的时候有三种暗号:一是“打着问”,这种打法,打起来只听见板子响,根本不伤皮肉;二是“着实打着问”,这种打法就会皮烂血流,甚至打残了肢体,但一般不会要命;三是“好生着实打着问”,一说这话,就是让打手们下死劲加力狠打,受杖之人九死一生!

今天刘瑾专门下令,让锦衣卫“好生着实打着问”!言下之意就是要把王守仁当廷打死!用王守仁的鲜血恐吓百官。

廷杖是栗木做的,因为栗木硬,打起人来最狠,又有个谐音,取“使民战栗”之意。听了主子的吩咐,东厂打手立刻提起栗木廷杖狠狠打下!第一杖就结结实实打在守仁的尾椎骨旁,板子和骨头互相一挤,顿时在皮肉上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痛入骨髓,王守仁忍不住一声惨叫。

顿时,板子雨点般打落下来,廷杖着肉处鲜血四溅。在凄厉的惨叫声中,只听见掌刑太监不急不忙的报数声:“一,二,三,四,五……”

还没打到二十杖,王守仁已经昏死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守仁忽然从昏迷中痛醒过来,只觉得身上如有几百根钢锥乱捅。接着一下重击落在早已打烂了的皮肉上,王守仁忍不住又叫喊起来。只是嗓子已经叫哑了,发出的根本不像人声,听着更吓人。

掌刑太监仍在一声声地报数:“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

王守仁早已全身瘫软,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昏昏沉沉间,隐约看到一双穿着官靴的脚在身边走来走去,耳边隐约传来谷大用阴冷的笑声:“他娘的,想不到这个余姚人骨头还真硬,打到这会儿还没死。”

这话像蛇一样冷冰冰地钻进了守仁的耳朵里。

——余姚人骨头硬……

这时王守仁其实已经死了。可听了谷太监这句话,也不知怎么,正在离开肉身飘忽而去的魂魄忽然打了个转儿,又落回躯壳之中。守仁的身上又有了知觉——虽然痛不欲生,毕竟是个知觉。此时的王守仁就像个快淹死的落水者,顾不得眼前是什么,一把扯住,死也不肯放手。

“余姚人骨头硬!余姚人骨头硬!……”

王守仁咬紧牙关拼命忍住疼痛,在心里默念这句话,每受一杖,恰好把这话念叨两遍……

“余姚人骨头硬!余姚人骨头硬!……”

掌刑太监仍在不紧不慢地报数:“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

王守仁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守仁悠悠醒来,眼前是一片彻底的黑暗,不远处什么地方传来低低的呻吟和呜咽声,听起来就像是地狱里的鬼魂在喁喁哀鸣。微微抬头,只见昏灯如豆,恍惚照见一尊面目狰狞的煞神,拧眉瞪眼恶狠狠地盯着他!

这一刹那,王守仁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现在他的魂魄正躺在森罗殿下的某个角落里。但只一瞬间,剧烈的疼痛又像万把钢锥同时刺进身体。守仁忍不住叫出声来,却又不知为什么害怕起来,下意识地抬起右手一口咬住,后面的呻吟声都被堵在喉咙深处了。

疼痛这东西,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而且愈演愈烈,直到受苦的人用他的麻木适应了一切痛苦。终于可以缓一口气,然后才知道,原来这具已被打烂了的臭皮囊居然还有生命。至于头顶上方那个恐怖的恶鬼,原来只是供在过道里的一尊狱神像。

渐渐地,王守仁的神经开始变得麻木,他已经能慢慢习惯肉体的痛苦。于是一切感官开始逐渐恢复。鼻子嗅到了恶浊的臭气和骇人的血腥味,耳朵听到了身旁压抑的哭声、低低的呻吟和叹息。最后,守仁的脑子又能思考了,他想起了在奉天殿外受刑时那个太监说的话。

“廷杖五十,下北镇抚司狱严审。”

这么说这里就是诏狱?是皇上一句话就可以把臣子们送来关押审讯的地方?怪不得这么黑,这么臭,血腥味这么重。

知道自己在哪儿了,守仁下意识地用左手轻轻探触伤口,只摸到一片湿漉漉的东西,不知是血还是打烂了的肉,一阵刺骨的剧痛让他赶紧缩回手来。过了一会儿,又伸手触碰身边,几乎立刻就摸到了冰冷的栏杆。

果然在牢笼里。

守仁双手抓住栏杆用力拉着,想要挪动身体。可下半身全打坏了,稍稍一动就痛得钻心彻骨,只好趴在腥臭的烂泥里不动弹了。

这时,几乎就在身边,忽然有人低声问道:“你是谁?”

守仁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身边是另一间囚室,问话的人就被锁在自己边上。

黑暗中,身边的人又问了一句:“你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的?”

人在难中,最怕寂寞,说说话能让自己心里好过些。王守仁也不问身边的囚徒是谁,咬牙忍痛慢慢地说:“我是兵部主事王守仁,今天上了一道奏章,劝圣上释放关在诏狱里的给事中戴铣和监察御史薄彦徽。”

身边的囚徒似乎一愣:“就为这个?”

王守仁虚弱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半天才低声说:“对,就为这个。”

“你受了廷杖?”

守仁苦笑了一下,没回答——这样的问题也没必要回答。

黑暗中的人不吭声了。

不知咬着牙硬挺了多久,王守仁终于从疼痛中缓过一口气来,这才好奇地反问了一句:“阁下是谁?”

好半天,黑暗中的人缓缓地说:“我是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

戴铣!

王守仁冒死上疏就是想救戴铣。在奉天殿外候旨的时候,他还想着自己万一下了诏狱,或许会跟戴铣、薄彦徽这些忠臣义士关在一起,那将是怎样一番英雄气概!可现在真的下了诏狱,真的和戴铣关在了一起,王守仁才明白过来:黑牢里,其实没有什么英雄气概。

戴铣并不知道守仁在想什么。这位给事中心里所想的也和守仁不一样:“兄弟别怕,咱们都是忠臣,抱定一片良知,所做的事堂堂正正!天子是圣明之君,必能洞悉奸谋,明辨是非。”

良知?

唐寅说过良知,湛若水也说过良知,现在戴铣也说良知……

虽然已经被关进牢里,虽然四周一点儿光亮都看不到,虽然下身疼得几乎要死过去了,可守仁仍然相信了戴铣的话,信了这片赤诚纯真的“良知”。

“先生说得对,忠奸有别,天理昭彰,咱们是忠臣,咱们不怕!”

——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