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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三位阁老一同上奏抗命的当天晚上,户部尚书韩文到李东阳府上来拜访。

韩文字贯道,山西洪洞人,成化二年进士出身。这是朝廷里留下的最后几个老臣之一,年纪比李东阳还大六岁,这年已经六十五岁,须发如雪,可腰不弯腿不软,身子骨结结实实的。眼下除内阁三老之外,各部尚书论资历以他为首。

韩文为人果敢刚正,李东阳对他一向很尊敬。听说韩文来访赶紧迎了出来:“贯道老兄此时来访,有什么事吗?”

“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盐引’的事。”韩文长长地叹一口气,犹豫半天才说,“我这人啰唆些,西涯莫怪。今天我整整琢磨了一天,觉得既然皇上下了这么大的决心非把盐引给崔太监,给也就给了,咱们不必再争。”

想不到韩文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李东阳的倔劲儿上来了。把眉毛一拧,嘴唇一抿:“贯道兄!这次盐引的事是从户部起的,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都参与了,前前后后上了那么多折子。到最吃劲的时候咱们倒不争了?岂不让言官们寒心?……”

李东阳这个茶陵小老头儿平时挺随和,倔起来也是真够倔。他现在这么说有点儿责备韩文的意思了。韩文倒一点儿也不生气,只管低头喝茶。品了两口茶再抬起头来,果然,李东阳的脸色不同了,眼神也和缓了。

李东阳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对朝局吃得很透。现在新君继位不久,和内阁老臣之间搞成这么个局面,内里的隐情令人胆寒。

有句俗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极,有些仍然重用前朝旧臣,也有的会改弦更张,另起炉灶。刘健、谢迁、李东阳都是“太子师”出身,按说太子成了皇帝,他们这些“太子师”应该继续得到重用。可世事难料,正德皇帝脾气这么倔,性子这么莽,对前朝这几位重臣到底有多敬重?还肯不肯再用?谁敢打包票……

现在为了几引“盐引”,皇帝和内阁相持不下,竟到了拒绝撰写“票拟”的地步,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君臣决裂!单是往这上头想一想,都让李东阳心里发虚。

不要忘了:皇上毕竟是皇上,臣子毕竟是臣子。这天下是朱家的,至高无上的皇权是触动不得的!现在皇上不肯让步,臣子就必须让步。否则触及皇权威严,引发雷霆之怒,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来整治臣子,谁也不敢想象!

也就这么一杯茶的工夫,李东阳把什么都想明白了,一颗心立时灰掉:“贯道先生说得对,这盐引给太监也就给了。”

在这个事上韩文已经把方方面面都想到了。既不能拂了皇上的心意,可也不能让内阁彻底失了面子,不然从此以后怕是再也没有人能劝谏皇上了。他继续说道:“西涯先别急,这次崔太监向皇上讨盐引,无非是想借这个事头儿多从户部开些盐引,从中发一笔财。我的意思是:这一万两千引盐引咱们分成两半,一半给盐引,另一半折成银子给他。这样崔太监想多开的那部分盐引就减了,户部能省些开支。而皇上那里也算满意了。”

韩文这话说得很明白:给户部省银子倒在其次,主要是给皇帝下的旨意打个折扣,两边妥协。既把皇上捧起来,同时也给几位阁老留个台阶儿,让他们能下得来台。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算是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李东阳愁容满面,把手抚在额头来回摩挲,越想越觉得眼下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终于不得不说了一句:“贯道老兄说得有理,我去找刘、谢二公商量此事,如果他们没有异议,明天就把这事奏上去吧。”

说到这儿,李东阳忽然想起了逝去的旧主子,想起了自己当年在龙庭之上犯颜直谏,想起了弘治皇帝的从谏如流……

顿时,李东阳从肺腑之中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觉得鼻子发酸,眼圈发热,赶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把刚涌上来的泪水硬压了下去。

见李东阳难过成这样,韩文赶紧劝道:“你也不必灰心,来日方长,皇上是个有道明君,如今泰阿初执,有些事处理得不妥当,时间长了,皇上总会明白咱们这一片苦心的。”嘴里说着劝人的话,却觉着心中一阵刺痛,忍不住自己倒先落下泪来了。

都说人老了,泪多。

见老哥哥这副样子,李东阳心里也不好过,可他实在说不出什么了:“老哥哥别急!我这就去见刘、谢二位,明天内阁就拟票旨,把盐引交给太监,明天就给……”

劝说刘健、谢迁没费多少口舌,毕竟眼下所有人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依韩文的主意,在这件事上皇帝占足九成面子,内阁也占一成,大家各自下台了事。

第二天一大早,内阁就把这个“给崔太监的盐引一半发给盐引、一半发给现银”票拟报上去了。

没想到票旨送上去刚过了一个时辰,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亲自过来传旨,叫刘健、李东阳、谢迁进暖阁问话。

三位阁老进来的时候朱厚照正在龙椅上坐着,满脸怒气。见了老先生们张嘴就问:“朕已下旨给崔杲一万两千引盐引,为什么户部只给六千引,另一半折成了银子?朕看应该全给盐引才对!”

刘健忙说:“这样已经够用了。”

其实朱厚照发脾气,并不是因为这些钱“够不够用”,而是责备臣子们为什么给他下的旨意打了折扣。皇上的意思阁臣们当然明白。现在刘健拿这句话搪塞,也只是想把事情遮掩过去。

——皇帝是一家之主,内阁辅臣是皇帝的大管家。管家一心替主子打算,主子也得护着管家。你遮我一点儿,我掩你一点儿,大家都过得去就算了。

想不到朱厚照根本就不想让这件事过去,不依不饶地问:“既然户部能给一半银子,为什么不干脆全给盐引?”

眼看皇上再追问下去怕是要把韩文牵扯进来了,李东阳忙说了一句:“户部这么做,也是为了给朝廷省几个钱。”

李东阳这一解释朱厚照倒不明白了:“既是为了省钱,干吗不留着银子,直接把盐引发下来,让他们自己拿去变卖换钱,这样户部岂不省事?”

闹了半天,原来在这件事上头皇帝是真的不明白。这么一来内阁这边倒好办了。刘健赶紧解释说:“发给‘盐引’和拨给银两,这两件事看似一样,其实不同:户部拨下来的银子是有一定数目的,‘盐引’的数目却难说……”

“这是为什么?”

真难得,今天的朱厚照居然对国家大事起了好奇心!

眼看皇帝认认真真问起政事来了,刘健心里倒很高兴,脸色也好看了,声音也柔和多了:“皇上哪知道这里边的事呀!宫里派出去的‘中使’身份非同一般,下边的官员都拼命巴结奉承,这么一来,上头赏下来的盐引往往会有‘夹带’的现象。比如太监们手里有一张盐引,到盐场领盐的时候,他就狮子大开口,硬要领十引、二十引盐!那些地方官不敢得罪太监,要十引就给十引,要二十引就给二十引,再碰上阿谀奉承的,太监要十引盐,他给二十引、五十引也没准儿!这么一来太监发了大财,地方官奉承了太监,也能得到好处,可是盐场产出的盐只有那么多,都被这些人虚报数目支领光了,那些拿着盐引来买盐的商人却无盐可支——以前长芦、两淮各大盐场都有这样的情况,把国家的‘盐法’都败坏了!”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当年太祖皇帝立下祖制,盐税所得专门用于军费,现在‘盐法’破坏,收入大减,边关粮饷吃紧,如何得了!所以先帝在位时花大力气整顿盐法,到今天才刚有点儿起色,如果因为崔杲之事又开此例,以后就不好办了。”

刘健这个人太厚道了,他哪想得到朱厚照心里根本没有民,没有商,没有官,没有军,也没有什么“先帝”,小皇帝问这些话,只是要找茬子驳斥内阁罢了。现在听了刘健的解释,朱厚照把脸一扬,提高了嗓门儿:“如果盐引里边真有‘夹带’,发觉之后,朝廷自有法令处置,你们担什么心!”

刘健满心想着跟皇上说理,哪知朱厚照一点儿理也不讲,倒摆出一副吵架的样子来!把个刘健气得脸色青紫,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首辅被困,李东阳赶紧出来解围:“陛下不知道,那些奏讨盐引的太监要的不光是银子,他们是要仗这个皇家的‘势力’!一旦得到‘赏给盐引’的圣旨,他们就在官船上挂起黄旗,写上‘钦赐皇盐’,打着皇家旗号横行一方,大肆敛财,勒索州府,役使百姓,欺诈商人,因为这帮人手里有圣旨,天下人敢怒不敢言。结果是太监们鱼肉一方捞足了银子,可百姓的怨气都算在皇帝身上。所以这种事万万开不得先例,一定要越早制止越好。”

李东阳这番话直击要害,不但把太监乞请盐引的害处讲了出来,顺道还把向地方派遣织造、盐铁太监的害处都说出来了。谢迁和刘健赶紧在边上帮腔:“次辅的话在理,陛下一定要三思。”

可惜,这三位老臣到现在还没弄明白朱厚照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顽劣成性、不可理喻的坏孩子。他根本就没打算听别人的意见,甚至没打算跟什么人讲道理,这位正德皇帝只是像个惯坏了的小孩儿一样在和大人胡搅蛮缠。

现在听李东阳话说得厉害,朱厚照一时找不到话来驳他,急了!忽然尖起嗓子高声说:“天下的事难道都是让太监们做坏了吗?朕看这满朝文臣十个里也就三四个是好人,剩下六七个都不是好东西!这个道理几位老先生也都知道吧!”

好一句狠话!

早在弘治十七年审问“张天祥案”的时候弘治皇帝就曾经说过这话,结果引出一场冤狱,屈杀了一名检举违法的指挥使,贬谪了几个正直的官员,吓得满朝大臣无不失色,朝堂之上万马齐喑。想不到两年之后正德皇帝又喊出这句话来!而且比当年的弘治皇帝说的厉害得多!

满朝文臣,十个里有六七个都不是好东西……连“好东西”都算不上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做臣子?

只这一句话,三位阁老全都吓得冷汗直流,心惊肉跳,再也不敢和这个只有十来岁的倔强孩子争执一句。

眼瞅着今天在皇上面前真是什么事都没法奏了,最后李东阳勉强说了句:“让我们回去再想想吧。”三位阁老就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