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谁能想得到,就在李梦阳从牢里放出来的同一天,弘治皇帝驾崩了!这件事发生得非常突然,所有人都没有思想准备。
弘治十八年春天以后,北方旱情逐渐加重。弘治皇帝就像往常一样在宫中设坛祈雨,衣服穿得单薄了些,受了些风寒,病倒在床。这位天子素来体质羸弱,时不时闹些小病,但年纪还轻,又只是一场感冒,谁都没拿这当个大事,皇上也只宣布罢朝几天,在后宫休养。想不到十几天后皇帝的病情急转直下!到五月初六,人已经不行了!
这天,内阁三位阁老刘健、谢迁、李东阳被连夜召进乾清宫。朱祐樘以太子托孤,嘱咐三位老臣:“太子年轻、贪玩儿,几位老先生要教导太子好生读书,勤于政事,把他培养成一位有德有才的天子。”
从弘治皇帝的遗言可以看出,这个做父亲的心里分明知道儿子被惯坏了。可惜,弘治皇帝为人柔弱多情,十几年来一直没有好好教养太子,到临终才想起来“培养”二字,恐怕已经晚了。
第二天,大明弘治十八年五月初七,弘治皇帝朱祐樘龙驭宾天。
弘治天子在位十八年,能用贤臣良将,也善听言纳谏,可惜治国偏于保守,对内不能除弊,对外未能建功。问其是非功过,后世多认定弘治皇帝是一位开拓不足、守成有余的贤明君主。抛开这些不说,单从人品上讲,朱祐樘是个厚道温存、真心愿意与人为善,也真心想为天下百姓做点儿事的好人。
一个好人,就这么突然走了。治丧的这些日子,与弘治天子朝夕共事的大臣们全都真心实意地为这个好人哭了几场。最令群臣觉得可惜的是:弘治皇帝生前仔细酝酿的那场大改革,到去世的时候还没有真正落实下去。裁撤宦官、约束藩王贵戚、整顿财政、训练精兵等诸多改革重担,都要落在年轻的新皇帝肩上了。
五月十八,十五岁的太子朱厚照登极,年号正德,颁下诏书,大赦天下。
新皇登极仅仅六天,蒙古鞑靼部趁着明朝皇帝新丧之机大举进攻宣府。
蒙古人这次侵扰边关是自弘治朝以来十几年间规模最大的一场战争。蒙古骑兵铺天盖地般杀来,扎下连营二十余里。宣府总兵张俊忙集结了两万多人马迎敌,双方一场死战,结果明军寡不敌众,几支部队都被蒙古人围困,各军拼死奋战才破围而出,折损两员大将,战死兵士数千人,一直败退至万全右卫城里。
想不到刚当上皇帝就吃了蒙古人一个下马威,年方十五岁的小皇帝朱厚照大发脾气,立刻任命保国公朱晖为征虏大将军,太监苗逵担任监军,领兵到前线迎战。到八月份,前线传来战报:朱晖率领大军在大同一带和蒙古军交战,大获全胜,向朝廷报捷。
听了这个消息朱厚照大喜过望,下旨嘉奖作战有功的将士。很快,前线的表功奏折送到京里,好大的一本儿。上面列举的“有功将士”人数有两万余人!
此时朝廷各部官员都是弘治年间留下的一批正直干练的老臣,政事娴熟,阅历极深,没那么好糊弄。见了前线送来的这份可疑的捷报,兵部尚书刘大夏立刻起了疑心,当即派兵部侍郎阎仲宇、大理寺丞邓璋到前线去核实情况。
结果这一查就查出问题来了。原来明军在前线确实打了个胜仗,可指挥这一仗的只是一员参将,参战的兵力也不算太多,斩获首级仅有八十余颗。
当然,斩获首级的数目不能等同于杀敌的多寡,但胜仗毕竟还是胜仗,而且眼下新皇登极不久,宣传一下“大捷”也能鼓舞士气,给京城添点儿喜气,算是个好事。只是总率前敌的保国公朱晖把事儿办得有些太过,打了这么一场有限的胜仗,却要为两万多名部下请功,这就不合适了。于是兵部把此事前后因由写成奏折递进宫里,请皇帝龙意圣裁。
看了兵部的奏章,正德皇帝头昏脑涨,不知如何是好,就把随侍的内官监太监刘瑾找来商量。
刘瑾是陕西兴平人,前朝景泰年间净身入宫,已经服侍了几代皇帝,以前并未得过重用。直到朱厚照做太子时,他被派到东宫服侍太子,这才找到了进身的路子。
朱厚照这个人从小被父母彻头彻尾给惯坏了,极度任性,行事不可理喻,整天就知道贪玩儿,一点儿正事儿也不干。虽然弘治皇帝派给太子一大群博学正直的好老师,可这位小太子和这些正派老臣说不到一块儿,想不到一块儿,隔阂很深,只有几个陪着太子从小玩到大的太监最能讨得皇帝的欢心。
这几个太监是:刘瑾、张永、马永成、谷大用、丘聚、高凤、魏彬、罗祥。
在这八大亲信太监里头,朱厚照最信任的还是刘瑾,所以登上皇位不久,就命刘瑾执掌了宫里二十四衙门位居第二的内官监,手中的权力仅在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秉笔太监王岳、范亨、徐智四人之下。
明朝皇帝以太监为耳目,所以在宫中多建“衙门”,豢养了大批太监。这二十四衙门中“司礼监”下设掌印太监一人,秉笔太监数名,直接代表皇帝与内阁交涉,同时司礼监其中一名秉笔太监还兼管天下第一特务部门东厂!所以司礼监势力最大。另有一个“御马监”,表面看来是个给皇帝养马的“弼马温”,其实是一个隐形的特务部门,专门监视兵部的一举一动。至于内官监,掌管宫中御用十作以及米盐库、营造库、皇坛库,宫中各项营造工程都由这个衙门负责,是个富得流油的肥缺儿。
弘治皇帝在位的时候,太监们唯司礼监马首是瞻,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提调东厂的秉笔太监王岳以及范亨、徐智四人都是弘治皇帝信任的内侍,为人厚道,办事公正,和内阁三位阁老处得很好。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朱厚照对父亲留下的几位亲信太监没什么感情,倒是刘瑾、张永这几个从小服侍他长大的人,在正德皇帝心里的分量最重。
今天朱厚照遇上了登极以来第一件难以决定的大事,不知该怎么办,就把刘瑾找来商量。听皇上把事儿一说,刘瑾眯着眼睛算计起来了。
刘瑾这个人原本高高的个子,可是当奴才当久了,整天哈着腰,倒显得比别人都矮半头似的。他的相貌也挺不错,五官端正,皮肤白净,可惜长了一双狼眼,平时总是斜斜地看人。只有在小皇帝面前,这双狼眼才藏起平常的凶狡之气,变得低眉顺目、笑容可掬。
刘瑾是一个在紫禁城奴才堆里磨炼出来的怪物,既精明又憨傻。说到机灵,这老奴才最善于察言观色,胆子大,脑子快,别人不敢给太子出的邪主意他都敢出。平时卑躬屈节,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其实手狠心黑,一旦和身边的人斗起法来,该下死手从不犹豫,绝不给对手留下翻身的机会。
可就像皇宫里多数太监一样,刘瑾这个老阉奴没什么文化。因为没文化,他考虑事情就不长远,也不知道给自己留后路,对身边的人只知欺凌不知笼络,能贪到手的银子绝不放过。至于三年五载、十年八年的长远打算,刘瑾是从来没想过的。
不读书的人不明理,不明理的人就短视。
其实刘瑾也知道自己有这个短视的毛病,内心深处特别羡慕那些读书有才的人。可惜他从小就净身做了太监,老天爷没给他读书明理的机会。最终,这个不读书不明理的短视毛病把他给毁了。
跟在朱厚照身边这些年,刘瑾能得到皇帝的信任,就因为他对朱厚照的心思领会最深,摸得最透。现在听朱厚照问起边关的军功是否该赏,刘瑾把腰一弯、手一揣,站在皇上身边动起脑子来了。
边关的军功跟他刘瑾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所以赏与不赏,都不会关乎刘瑾的利益。可刘瑾心里知道,那些被惯坏了的孩子往往好勇斗狠、桀骜不驯。而且这帮人从小被家里的大人宠着,被一帮有本事的人护着,没挨过欺负没吃过亏,老觉得自己是个“厉害人儿”。这帮在金窝子里长大的孩子又最爱钱,而且他们爱的还不是几十两几百两的小钱儿,是那种一百万一千万的大钱。因为他们从小就习惯了大手大脚,花钱如流水,把钱一堆一堆地敛回来,再成千上万地胡乱花掉,能让他们觉得痛快。
——大明正德皇帝朱厚照就是这个路数。
既然明白皇帝的路数,刘瑾的脑子就往这个方向动起来了,笑眯眯地向上奏道:“老奴觉得边关这些将士应该得到封赏。”
朱厚照也是想要大赏三军的,刘瑾这个回答正对他的脾气。但要想大赏三军,还得准备一套话去回三位阁老才行。就问刘瑾:“为什么该赏?”
刘瑾龇牙一乐:“皇上爷您想啊,这些人在边境上提着脑袋跟蒙古人打仗,流的是血,掉的是肉,多不容易!可这帮文官整天什么事儿都不干,就知道坐在衙门里琢磨怎么弹劾别人,这算什么玩意儿!”
刘瑾这一句话,真就说到朱厚照的心窝子里去了。
跟所有被惯坏了的纨绔子弟一样,朱厚照这个人也是不通人情、不晓事理,混浊闷愣,而且生性好武,平时在宫里骑马射箭,舞刀弄棍,经常梦想着出去打上一仗。其实说穿了,什么“好武”?不过就是读书、思考、做学问太累,而斗鸡走狗、射箭摔跤不用动脑子,又轻省又好玩儿罢了。
眼下这位正德皇帝就特别讨厌读书。七岁出阁就学,到十五岁登极做皇帝,八年工夫连本《论语》都没读完。因为不爱读书,不喜欢动脑子,所以正德皇帝和他身边那帮老太监一样,也是个不怎么明理、心底没有长远打算的人。现在一听刘瑾这些话,正中下怀:“有道理!武将在边关打仗才是真正玩儿命的,这帮文臣就会扯淡,不厚道!”
朱厚照一说这话,刘瑾赶紧在边上凑趣儿:“皇上说得对,文官们一向不厚道!边关将士立了战功,他们瞧着眼红,就在后头给人家使坏。其实当兵的打了胜仗,请赏,能赏什么?无非就是一匹布、一双鞋、几两银子。人家提着脑袋去拼命,咱们连这么点儿东西都舍不得往下赏,也太不近人情了。”
刘瑾说的话朱厚照句句爱听,翻着眼睛想了想:“传旨:前线有功将士按报功折所列,一律加以封赏。”
一听这话刘瑾赶紧又给皇上凑趣儿,趴在地上“嘭嘭”地使劲叩了几个响头,尖着嗓子说:“皇上真是一位仁爱之君,老奴替前线将士们谢谢皇上!”
朱厚照让刘瑾哄得高兴了一阵子,想起一件事来,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刘瑾多机灵呀,一下就猜出皇上心里想什么了,故意问:“陛下为什么叹气?”
“你说呢?”
刘瑾把脖子一缩,笑眯眯地说:“哎哟,皇上的心思老奴可不敢猜。不过老奴觉得,这次蒙古人进犯,宣府总兵张俊、保国公朱晖都打得那么费劲,奴才觉得不是边关将士不勇猛,而是统帅没本事。咱们皇上爷英明神武,勇力过人,要是能够御驾亲征,肯定比朱晖他们那些人打得漂亮。”
朱厚照心里想的正是这个主意,竟被刘瑾一语道破,顿时乐了:“对,要是朕去,这一仗准能打好,可惜去不成……”
眼看皇上心情不错,刘瑾知道这时候要是能再给皇上凑个趣儿,对自己大有好处。这个老奴才早把皇上的心思吃透了。知道朱厚照是小孩子脾气,一高兴,肯定想出去玩,刘瑾的脑筋当然就得往这个“玩”字上头动:“宣府太远去不成,皇上何不‘御驾亲征’南海子!纵马提枪刺一只虎,射几头狼,显一显杀贼的本事。”
南海子是一座规模庞大的皇家猎场,就在德胜门外,离京城仅有二十多里,边墙长达一百二十里,里头修了一大片行宫闲苑,养着大群獐狍鹿兔,专供皇帝游猎享乐。朱厚照平时经常私自出京到南海子猎场去放鹰射猎。今天刘瑾的一句话立刻挑起了他的兴头儿:“那走吧。”
刘瑾这人心眼儿最快,眼看皇上这么高兴,他把眼珠儿一转,又生出一个主意来:“皇上稍等,老奴去准备准备。”一溜小跑地出去了。
这一等,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刘瑾乐颠颠地回来了。
朱厚照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你这个老东西上哪儿去了?”
“老奴给皇上准备好东西去了。”刘瑾领着朱厚照一直来到午门内,只见空场上站着一百多人,全都穿着禁军的铠甲,挎着苗刀,背着弓箭,细一看,这帮装扮成禁军的全是宫里的太监。
皇帝出城射猎,身边本该有禁军护卫。可那些当兵的朱厚照不认识,这群太监却是亲近的熟人,有他们在身边跟着,这场围猎肯定比平时热闹多了。朱厚照也觉得有意思,连连点头:“有点儿意思……”
不用皇上再问第二声,刘瑾已经麻利儿地捧过一套盔甲来,笑着说:“请大将军上马,咱们这就兵发南海子去也!”
这一声“大将军”叫出来,朱厚照乐不可支,觉得今天这套玩意儿可真与众不同,赶紧在太监服侍下穿起铠甲。刘瑾扶着他上了马,其他太监也都拉过马来,一大帮人前呼后拥出了宫门,上了大街。
这一下街上大乱!
眼看一队禁卫军从皇宫里开出来,百多匹马跑得飞快,老百姓都不知道皇宫里出了什么紧急的事儿,吓得到处乱撞乱跑。朱厚照他们也不管这一套,只顾着纵马驰骋。正在长街之上横冲直撞,迎面抬过来一乘轿子拦住了去路。跑在最前头的太监张永一眼认出这是内阁首辅刘健的轿子,吓了一跳,赶紧跑到朱厚照马前:“皇上,咱们回宫吧。”
朱厚照一愣:“咋了?”
张永指着前头:“刘阁老来了!”
刘健是内阁首辅,托孤重臣,而且刘健奉先皇之命从小就给正德皇帝讲学,是一位“叔叔辈儿”的人物。加上刘健为人又严厉,朱厚照对这位老先生也怵三分。听说刘健来了,朱厚照也慌了神:“那怎么办?”
到这时候连刘瑾都傻眼了。
今天皇上折腾得太凶:私出禁城狩猎,不用禁军护驾,太监扮作官军追随皇帝,皇帝所穿盔甲不合制式,这一条条都是罪过。最倒霉的是:今天这套缺德主意从头到尾都是他刘瑾出的!这要是让内阁首辅大臣当场截住,一问,皇上没准顺嘴就把他给说出来了,那刘瑾就倒大霉了!
挑唆皇上荒废政事,玩乐闯祸,这个责任刘瑾担不起,也不能担!
为今之计,只有把今天这场乱子的责任推到正德皇帝身上去。首辅大臣再厉害,总不能治皇上的罪吧?
想到这儿,刘瑾把牙一咬,趁着首辅还没下轿的空当子,笑嘻嘻地对皇上说:“刘阁老这个人最啰唆,要是让他拦住,今天这趟南海子就去不成了。依老奴看,干脆趁着阁老还没下轿,咱们加把劲儿,呼啦一下子冲过去,刘阁老总不能追上来拽着皇上吧?”
这可真是个邪性主意。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刘瑾这么干是在拿皇上做挡箭牌,推脱责任。
可朱厚照并不是个明眼人,一点儿也没感觉出来,只是依着他的性子觉得这事儿仿佛一场“淘气”,特别有意思!二话不说,催马就往前闯。
这时候刘健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刘健这两天身子不好,告了假,今天是知道了兵部上报朱晖夸大战功一事,特意会同李东阳、谢迁两位阁老商量这件事的处置办法。想不到刚走到半路上,管家忽然告诉他:一支禁卫军的马队从皇宫方向过来,跑得飞快,不知宫里出了什么大事!
一听这话刘健也以为是宫里出了事,赶紧停轿,准备把禁军的人拦下来问问。
按说刘健是内阁首辅,不论是谁,有什么急事,见了首辅大学士的轿子也得下马过来见个礼。可谁想到自己这里刚下轿子,就见这帮“禁军”风驰电掣纵马而来!连停都没停,眨眼工夫就从他面前蹿过,全跑没影儿了。这下子可把刘健气坏了,冲着这帮人的背影大吼:“什么人?好大的胆!”
刘健老眼昏花没看清楚,还在这里叫喊,管家赶紧凑过来低声说:“老爷,刚才过去的好像是皇上。”
“什么?”
“是皇上,看这样子大概是往南海子去了……”
一句话把刘健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
等刘健来到内阁签押房,另两位阁老谢迁、李东阳已经到了。不过这两位还不知道皇上已经打猎去了,还在这儿傻等着呢。见刘健一脸气呼呼的样子,李东阳赶紧问:“出什么事了?”
刘健黑着脸告诉两位同僚:“皇上已经到南海子打猎去了。我来的路上碰上的。”
听了这话,谢迁和李东阳面面相觑。正愣着呢,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拿着兵部的奏章进来了:“几位老先生,皇上已经把兵部的奏折批下来了。”
司礼监是宫里二十四衙门之首,下面的奏章都由司礼监转呈皇帝,皇帝御笔“批红”之后再经司礼监送到内阁,皇上的诏命也由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抄录,再转到内阁来拟稿。所以在宫中所有太监里面,司礼监掌印太监权力最大,是所有太监的头儿。几位阁老对李荣也要格外客气。李东阳问:“李公公,这道奏章皇上是什么时候批的?”
李荣追随弘治皇帝多年,是眼看着太子长大的老奴才,所以对当今皇帝既忠实,又带着几分疼爱的意思,以前朱厚照做太子的时候,但凡闯下什么祸,李荣总是想法子替他遮掩。现在听李东阳话里似乎带着刺儿,李荣赶紧替皇帝掩饰,笑着说:“折子是皇上刚批下来的。”
见李荣在这儿给皇上圆谎,刘健心里更不痛快了,冷冷地问了一句:“这么说皇上还在宫里?”
这句话是明知故问了。
刘健这个人太刚直,压不住火。他这一问,把李荣弄得有点儿尴尬。
李荣和这些老臣一样,都是弘治朝留下的旧臣子。这个人挺正派,也很老实,跟内阁辅臣一向处得不错。现在刘健问出这话来,李荣既不能撒谎,也不好意思说皇上已经出去玩儿去了。挠了半天的头,只说了句:“几位阁老还是先看奏折吧。”说完赶紧走了。
刘健拿过奏折看了看,递给李东阳:“得!皇上批了:一切依朱晖所奏!”
——大赏三军。
要说这件事本身倒在两可之间。查明战功再论功行赏是最妥当的办法;按皇上的意思直接大赏三军也不是不行。
三位阁老中还要数李东阳的脑子转得快。眼看皇上已经批示,就笑着说:“这么办也行。毕竟是个胜仗,皇上登极不久,借这个事儿激励将士、安定人心,也好。”刘健和谢迁都没吱声。
李东阳知道这两位老伙伴是嫌皇上贪玩儿,不办正事,有责备的意思,就安慰他们:“皇上年轻好动,咱们这些人慢慢劝他,以后就好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谢迁高声道:“西涯倒是说说该怎么个劝法?就没见过这样的!自登极以来没有一天勤于政事,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上朝只是混一下子,回到宫里就知道斗鸡走狗,要不就出宫打猎,正事一点儿不顾!这个月把经筵日讲都停了,皇帝是天下之主,就这么不学无……”
一听谢迁话头儿不对,李东阳忙冲他摆手,谢迁也发觉自己话说过头了,赶紧闭了嘴。
谢迁的几句急话弄得几个人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半天,还是李东阳说了话:“一事归一事吧。今天这事怎么办?”
——是和正德皇帝当面讨论清楚再定,还是按皇帝留下的御批办理,直接大赏三军?
刘健高声说:“等!等到皇上回来为止。”
三位阁老既是先帝托孤之臣,又是当今皇帝的老师,“劝导皇帝”的事不能往后拖,就是今天劝!
刘健是首辅,他说这话了,另两位也就没有二话。
结果这一等就是一整天。眼看着天都黑透了,房门一开,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岳进来了。
王岳的身份非同小可,不但是司礼监秉笔,还兼任提督东厂太监,在宫里所有太监中他的地位仅次于李荣,排在第二位。
东厂是皇家豢养的特务,名声一向不怎么好。可这个王岳倒是个好人,脾气随和,人也正直,跟了弘治皇帝一辈子,勤勤恳恳的,和朝中的大臣都处得不错,虽然早前那个“张天祥案”就是王岳派人到辽东去查办的,可这个案子有“内情”。凡明白内情的大臣都知道这场冤案真正的责任不在王岳身上。
见王岳进来,三位阁老都站起身:“王公公,皇上回宫了?”
说真的,眼下要说的话连王岳自己都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硬赔着一个笑脸儿:“几位老先生先请回吧,皇上今晚怕是住在南海子了。”
明知道三位阁老都进宫了,皇上却跑到南海子住宿,故意把三位老臣晾在一边儿,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学校里的顽童闯了祸,不敢见先生,逃学了……
皇帝,一双肩膀担着家国社稷。可正德皇帝因为犯了个错儿就不敢和几位阁老见面,又藏又躲,又逃又赖!正德皇帝可能觉得这么“淘气”挺有意思,可这么个一点儿责任心都没有的“顽童”,怎么能担起国家重任?
怪不得掌印太监李荣不露面,倒让王岳来了,看来就连这位司礼监掌印都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皇帝这个不成器、没担当的样子真是气人!可人家是皇帝,已经决定住在南海子不回来了,谁又能拿他怎么办?李东阳问刘健:“要不今天就先到这儿吧?”
刘健一肚子火,把眼一瞪:“回吧!难不成还睡在这儿?”
李东阳摇摇头,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回吧,都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