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兵部上奏裁撤监军太监这件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从传出风声以后过了十来天,仍然没什么动静。王守仁只是个小小的兵部主事,这么大的事,有他高兴的份儿,可没他出主意的份儿。等了很久也听不到实质性的消息,猴急起来,私下跟同僚们打听,只隐约听说皇上在宫中求雨的时候偶感风寒,罢朝数日,所有奏章暂不批复。

怪不得没消息,原来皇上病了……

王守仁这个人城府不深,遇上点儿事心里就急慌慌的,整天毛毛躁躁不知自己该干什么好。这天在家忽然接了个帖子,却是李梦阳的朋友康海下的,请守仁到李梦阳的诗社里去混一下午。

原来这天正是李梦阳出狱的日子,他的一大帮朋友都来给他捧场。这帮人想着李梦阳平时就穷得叮当响,现在又被罚了三个月的俸,兜里没钱,就商量着各自带些酒菜在诗社布置几桌酒席,大家一起凑个热闹。

眼下李梦阳的诗社已经成了京城才子们最向往的去处。

文坛领袖,诗名第一,再加上这次在风声最紧的时候不顾一切弹劾张鹤龄的这份勇气,在大明朝所有青年才俊心里,“李梦阳”这个名字已经镀上金了。

“我认识李梦阳!”就这六个字,对北京城里的很多年轻人来说,那是给个举人都不换的!所以但凡有点儿才名、好个热闹的年轻人,谁都想往李梦阳的诗社里挤,把一间破茶馆儿都快给挤爆了。

今天守仁也到这茶馆里来坐坐。

这个诗社守仁已经好久不来了。现在看着满屋年轻人比手画脚、高谈阔论,却没有几个熟人,倒觉得新鲜热闹。这会儿李梦阳还在诏狱里没放出来,诗社的顶梁柱少了一根,可另一位大才子在这儿呢——李梦阳的同乡,上届会试的状元公康海。

这帮才子确实不简单。动不动就出个状元!

康海和守仁也是老相识了,可他现在一个人应付一大帮子年轻人,乱哄哄的忙不过来,就把守仁引到一张桌旁:“王哥在这儿坐坐。”又指着同桌一个白白净净的中年人,“这位湛若水先生是岭南大儒陈白沙的弟子,今科新点的翰林院庶吉士。”又对湛若水说,“这位兵部王主事是我的老朋友,你们二位多亲近亲近。”

湛若水起身对守仁拱拱手,笑着说了声:“久仰。”守仁也忙拱手还礼。

湛若水平日自号“甘泉子”,是广东增城人,这年已经四十岁,比守仁大五岁,拜大儒陈献章为师,学识极其渊博,在家乡名气很大。这年湛若水刚刚考取功名,进翰林院做了庶吉士,在京师认识的人不多,守仁也没听说过他的名字。可湛若水的那位老师——人称白沙先生的岭南大儒陈献章却是名动天下,守仁早就听过他的名字。只不过这位陈献章和守仁的父亲做的学问不是一条路子,他尊奉的是陆九渊的心学。

朱子理学,陆子心学,是当朝儒家两个最大的体系。“朱陆之争”也是当朝学子们最爱讨论的话题。守仁自己是科举正路出身,只知道理学的内容,对“陆子心学”不说一窍不通也差不了多少,因此对这位湛若水有几分好奇。在他对面坐下细细打量,见湛若水中等身材,肤色白净,长眉细目,留着三缕短须,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神态极为平和恬静,透着一股亲切,越看越觉得有点儿似曾相识的味道。

既然对“心学”十分好奇,不妨仔细请教一番:“请问甘泉先生,心学所说的‘心’到底是何指向?”

“‘心’是个大概念,体认万物,都是‘心’。”

守仁立刻又问:“什么是‘体认’?”

湛若水笑答道:“‘体认’就是实践,天理需要体认。”

守仁脑子极快,立刻又问:“那什么是‘天理’?”

湛若水把手一扬:“天理,外指自然万物,内是仁义礼智。”

听到这儿,王守仁对所谓“心学”大概有了些认识。看来这是一门由内而外、推己及人的功课,和朱熹理学所说的“读书明理”大不相同。

同时守仁也想起来了,这位湛若水相貌、气质、说话的腔调都有点儿像当年的唐伯虎。只是湛若水没有唐寅那么英俊的相貌、飘逸的风度,看起来稳重多了。

当年也在这个破茶馆儿里,王守仁和唐寅谈过一次“心学”,只不过当时谈的都是关于自身修养的话题。现在守仁做了官,两眼盯着天下事,心胸比以前大,问的问题也更大了:“这‘心学’,能救世人吗?”

湛若水毫不犹豫地点头答道:“圣人之学都能救人!”

圣人之学能救人,湛若水说的这句话天下读书人都知道,也都信。可说到底,这圣人之学如何“救人”?王守仁一直弄不明白:“不瞒甘泉先生,以前有人曾经质问我:‘圣人因为救了天下人,才成了圣人,你也想做圣人,你救了谁了?’在下当时竟无法回答。不知甘泉先生听了这话有何感想?”

湛若水略一沉吟,微笑着说:“这些话未必全错,可是问这话的人心胸不大,似乎未立志向,是个只求苟安的人。”

一句话把守仁说得笑出声来。

湛若水给的评语还真对。当年说这句话的是自己的夫人诸宜畹,果然是个没有大志向、只想把自家小日子过好的“苟安之人”。

湛若水当然不知道守仁为什么笑,忙问:“我说得不对吗?”

守仁忙说:“甘泉先生说得对,讲这话的人确实没什么志向。在下当时被她问住了,一直以为这话有理:天下人都懂得怎么活着,不需要别人去救,管好自己的事就够了。可后来在官场待的时间长了,自己慢慢地想,慢慢地看,才发现原来当今世上的人都被捆着手脚,一个个躺在烂泥里打滚,挣扎不动,其实很需要人去救。”

这几句话实在是王守仁这些年双眼所见、心中所想。只不过这话犯忌讳,一般人就算看透了也未必敢说。但王守仁从年轻时就有个被孔夫子赞成的“狂者胸次”,心里敢想,嘴上敢说,全无顾忌。听了这话湛若水暗吃一惊:“贤弟认为世上人都被捆着手脚,等人去救?”

守仁点头道:“这只是我的一点粗浅想法,甘泉先生怎么看?”

深思半晌,湛若水缓缓地说:“不瞒贤弟,我的老师陈白沙先生也有此说。只是他说这话时我们这些弟子没一个听得懂,今天贤弟说出这话来,我就要和贤弟探讨探讨了。”

在这些哲理上头王守仁也早想找个人仔细探讨一下,既然湛若水这么说,自然求之不得:“我原是个官家子弟,一辈子过得顺顺当当,总觉得弘治朝是个清平盛世、朗朗乾坤,心里满足得很。可现在经了些世面,再回头一看,只见满朝宦官、贵戚横行,关外胡虏不断侵扰,天灾人祸连年不绝,百姓流离失所,饿死的、逼死的、造反的,惨不忍睹!我就想:明明是这么个惨坏的世道,为什么上至天子下到庶民,一个个都心满意足?就好像他们看不到这些灾祸一样。若说皇帝看不到就算了,难道百姓也看不到?难道饿肚子的不是他们?难道受欺凌的不是他们?可若说这个‘盛世’是假的吧,却众口一词,都说‘弘治盛世’是真的。就连我自己,平时在屋里一坐,喝两杯茶、写几首诗,也忽然就把这‘太平盛世’当成了真的……你说怪不怪!”

听了王守仁的话,湛若水脸色越发凝重了:“贤弟不妨多说些。”

到这时王守仁心中的想法已经压抑不住了:“世道是治是乱?天下是昏是明?为什么世人看不清楚?为什么连我自己也是一下明白一下糊涂?依我想来,这大概就是被什么东西捆住了手脚,蒙住了眼睛吧?只是到底什么蒙住了世人的眼,什么捆住了世人的手?竟捆得这么厉害,蒙得这么严实,我咋也想不透。”

王守仁这些问题,湛若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湛若水虽不比王守仁是官家子弟,可他家里也有中上之资,衣食无忧。和守仁一样,他也是喝两杯茶、写几首诗就陶然而醉……

见湛若水一时说不出话来,守仁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世人被什么捆住手脚,蒙着眼睛,可我想自己是个读书明理的人,总该为天下人做些事吧?等到要动手的时候却茫然,不知世人该怎么救。老百姓没饭吃,咱们拿不出粮食;军队没军饷,咱们拿不出银子;皇亲国戚欺压百姓,宦官专权,横行不法,咱们拿人家没办法;挖空心思琢磨出来的治国之策,写了折子上奏,皇上未必肯听;想着好好做官,多为百姓谋些福祉,结果官场上下人人贪墨,铁板一块,想做事也插不上手。”

王守仁直心快口,越说越激动,湛若水也被他的情绪感染,连连点头:“你这一说让我想起孔夫子来了。当年孔子在鲁国做官,掌刑罚、隳三都、遏止‘三桓’世卿的权力,眼看着把事情办得风生水起,哪知‘三桓’一闹,眨眼间就把孔子赶出鲁国!后来他周游列国,虽然人人敬仰,却是有志难伸!这么看来,要救天下人,从官场入手大概不行。”

湛若水这些话守仁一下子没听懂,“为什么官场……”一句话没说完,忽然想起来:“对了!我有个朋友说过:朝廷为什么推崇‘朱子理学’?就是因为‘理学’教人读书明理,然而读哪些书、明哪些‘理’、这些‘理’如何解释是朝廷早就定好的,所以早在进入官场以前,读书人的头脑早就被人捏弄成完全一样的东西了!这时候你想做与众不同的事,当然就做不成……”说到这里忽然又想透一件事,“我那个朋友还说过:‘治国未必要用最高明的主意,最重要的是讲究实际。’这句话的意思原来在这里!”

听了这些话,湛若水也缓缓点头:“官场上这些问题不是现在才有的。以前我有两个师兄弟在一起辩论,一个说:现在世道坏了,古时候官场比如今干净得多。另一个却说:古代又如何?孔、孟照样有志难伸,孔子的门徒也有被官场污染的,可见古今官场都是一样。这时候我的老师白沙先生就说:你们所说都片面了。孔子以前天下也有‘圣人之学’,古今的‘圣学’都一样,是一心为百姓谋福祉的。可官场却是诸侯们设立的,诸侯对百姓无非‘巧取豪夺’四个字!所以官场自有一套运作方式,和‘圣学’格格不入。圣学弟子或被官场染黑,或被排斥在外。后来孔子集前人所成创立儒学,成了体系,后世都把‘儒学’等同于‘圣学’。然而儒学的真谛也是为百姓谋福祉,同样不能被诸侯接受,结果历朝历代不断遭人篡改。至今过了两千年,真正的‘孔孟儒学’早已流失,后人看到的都是断章取义、生安硬造,都是假的。做这假学问的有几个是‘真’人?所以想救天下人,从官场入手,怕是不成。”

“孔孟儒学早已流失!”湛若水这话像一对沉甸甸的鼓槌,重重地敲在王守仁心头。守仁忙问:“老兄的意思是说‘圣学’已经失传了吗?这可怎么办?!”

见守仁误会了他的意思,湛若水忙说:“兄弟别急,‘圣学’并未失传,只是被人蒙蔽住了。我老师讲过一个故事……”说着抬起右手,“你试没试过,用一只手把整个天都遮住?”

听了这话守仁一愣,抬手在眼前比画了几下,顿时明白了:“‘只手遮天’只是个唬人的戏法儿。”

湛若水连连点头:“‘孔孟儒学’的真谛无非‘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无非‘仁义良知,扩而充之’,这些东西抹不掉!篡改圣学的人无非玩一个‘只手遮天’的戏法儿罢了。现在咱们知道有这么个骗人的戏法儿,就应该从一个‘真心’入手,把后世那些牵强附会、繁文缛节的东西统统摒弃,直追孔孟、直溯源头、直求‘仁义’!重新把‘真正的圣学’整理出来!”

王守仁从来就是个有志向、有胸襟的“狂者”,可自己一生究竟该做什么,他却是一小半明白一大半糊涂。忽然听湛若水说要“寻找真正的孔孟圣学”,王守仁立刻有所感悟。也不知怎么又想起当年唐寅告诉他的话来,忍不住问湛若水:“在下曾结识过一个朋友,他对我说过:人心里最要紧的是个‘良知’,只要在心里建一处‘静室’,守住自家的‘良知’,一尘不染,万事无碍。甘泉先生觉得这话有道理吗?”

湛若水低头深思:“这个道理未必说得通:一个人若不痛加磨炼,不能培养大智大勇,单凭自己在心里静养,这个‘良知’未必守得住。”

“大智大勇”,这四个字说得好。

以前的王守仁年轻肤浅,一直以为弘治朝是盛世年景,君臣和乐,百姓丰衣足食,没人需要“拯救”。那时候他是真心这么看、真心这么想的,这真心实意未尝不是一个“良知”,可现在才知道,早前他把天下事都看错了。

现在王守仁比以前成熟了,也看穿了,在大明朝盛世的幌子下面,掩盖的是皇家的私心,是暗操独治,是吏治腐败、边关倾颓、天灾人祸、民不聊生!这个“看穿”也是真心实意,毫无虚假,可看出来了又怎样?心中没有偌大的勇气,面对无数弊端,还是束手无策。

湛若水说得对,没有大智大勇,守不住“良知”。可“良知”究竟如何磨炼?大智大勇又如何获得?守仁一时没有头绪,就问:“那甘泉先生觉得咱们眼前能做什么?”

湛若水和王守仁虽然初次见面,却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干脆就把自己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不瞒贤弟,愚兄虽然由科举进身,其实对做官没什么兴趣,倒是一直想找机会办书院、讲学。不是给别人教书,而是希望找到一群知心的朋友,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讲给别人听,也听听别人是怎么讲的……”

湛若水这个说法着实让守仁一愣:“我觉得有一份‘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勇气,做一个爱民护民的好官,这才能救百姓。在书院里当个教书先生,能有什么作为?”

守仁说的是早前从老父亲那里听回来的话。可这话有个明显的语病,湛若水笑着问了一句:“孔夫子一辈子只做两件事,都是什么事呢?”

湛若水这一问王守仁倒想起来了,孔子一生只做两件事:一是从政,约束诸侯,为民请命,要实现一个“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的远大理想;第二件事就是讲学,年轻时在自家院里讲学,后来各处周游,城镇乡野、田边树下随处讲学……

想到这里王守仁恍然大悟:“你说得对!做官是一个人做事,讲学是大家一起做事!咱们一起思考,一起努力,把‘圣学’的根本要义找出来,讲给天下人听。听了这些话的人再思考、再去讲,一传十、十传百,渐渐传遍天下,人人都明白了‘圣学’的真谛,都把救国救民当成自己的事业,就算有那‘千年暗室’,咱也给它来一个‘星火燎原’,这不就把天下给救了吗?!”

“办学院”的主意是湛若水想出来的,想不到王守仁由此发挥,几句话说得湛若水两眼放光,浑身冒汗。

王守仁是“狂者胸襟”,他这份大志向、大胆魄、大勇气是高于旁人的。这样的人未成功前别人往往笑他狂妄,说他眼高手低。可有一天他办起大事来必是飞龙在天、矫健不群,那些曾经笑骂他的人此时连望其项背都做不到,只能赞叹而已。

眼下的王守仁正在步步磨炼,离未来的“功业”还远得很。可他这一番话全是湛若水梦寐以求的东西,他忍不住拍案叫道:“说得好!今天我被贤弟点醒了!”一声喝彩引得众人都往这边看过来。好在茶馆子里太乱,吆三喝四的年轻人太多,湛若水的一声叫喊并不如何惊人,转眼就被其他声音压过去了。

刚才一时忘形,惹得一帮人乱看,湛若水倒有点儿不好意思,把声音压低了:“‘讲学’不是给别人当老师,而是大家一起琢磨学问。贤弟有一颗忧国忧民之心,又有一肚子好学问,以后咱们一起讲论学问如何?”

此时王守仁心里也烧起一团火来,立刻答道:“甘泉先生将来办书院一定要叫上我!咱们一起探讨学问,找一找圣人之学的真正要义。”

湛若水笑着伸出手来:“好!一言为定。”

王守仁也干干脆脆和湛甘泉击了一掌:“一言为定!”

和湛若水定交,让王守仁在京城里实实在在多了一个好朋友。打这时起,王守仁和湛若水做了一辈子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