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有内阁次辅李东阳这一顿吵闹,今天的廷议无法继续下去了。

沉默良久,朱祐樘沉声道:“今天就到这儿吧。”

几位大臣都起身告退。刚出来,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岳又追上来叫住兵部尚书刘大夏:“老先生留步,皇上有话问你。”刘大夏赶紧回到暖阁。

朱祐樘还坐在龙椅上,脸色阴沉沉的,半晌才说:“李东阳说这样的话,想必是内阁商量过的。老先生才接任兵部尚书,和他们不是一回事,你也说说。”

听皇上把李东阳的话当成“内阁商量过的”,刘大夏心里暗暗吃惊。他心里清楚得很,刚才李东阳说的话并不是内阁的意思,而是这倔老头儿自己的意思。可李东阳脾气太倔,把话说得太厉害,惹得皇上多心了。

但是刘大夏心里更知道,李东阳刚才说的一字一句都是真的,也都是对的。这些话正直的臣子都该说,也都想说,可谁也不敢。今天李东阳把这些话说了出来,却让皇上误会到“内阁”身上去,这可不好……

眼下刘大夏既要护着李东阳,又要为内阁开脱责任,还想借这个机会把自己心里的话也说出来,好好劝劝皇上。三思之后,刘大夏决定先来个以退为进:“臣不知道说什么。”

朱祐樘黑着一张脸厉声说:“你就说说,朕当了十七年皇帝到底有没有功劳?天下人又在怎么评价朕?”

“陛下谦和勤俭,励精图治,自然有功于天下……”

“别说这些,说切实的话!”

说真的,“切实的话”大半都被李东阳说完了。现在朱祐樘想知道的,只是这些话到底是真是假。

刘大夏仔细掂量着,觉得时机还不到,犹豫半天说了一句:“臣所知不多……”

“说吧!”

“此次我军不敢轻易出塞,究其根源,实在是因为国库空虚、兵士贫弱、无粮无马……”说到这里刘大夏把脖子一缩,“臣请致仕还乡,望圣上恩准。”

一句话挑起了朱祐樘的火气,厉声喝道:“为什么你们这些老臣总跟朕提‘致仕’的话!难道这朝廷就让你们无一留恋吗?”

其实刘大夏就是故意要挑起皇上的火儿来,这样他才好进言,于是他说:“臣老了,眼看天下民穷财尽,吏治崩坏,流民百万,内患远甚于胡虏,再不振作朝纲,只怕不久必生大变!一旦有事,兵部衙门干系最大。臣是个庸碌无能之辈,实在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只好请求罢职还乡。”

这一句话,把什么都说清楚了。

沉默良久,朱祐樘带着哭腔低声说:“原来没有太平盛世,原来天下人都在骂——原来朕这十七年都在造孽……”

见这么一个好人掉下眼泪来了,纵是久经世故的老臣也于心不忍。刘大夏赶紧劝道:“治天下原本极难,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朱祐樘抹了一把眼泪:“你们都回去,回去上奏!不管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出来!朝中所有该兴该革的都报上来!咱们不提什么盛世了,能多少替天下人做一点儿好事,也就够了……”

第二天一早,依着皇上的意思,给事中上疏:“两京、河南、山东自春至夏无雨,黄河以北,穷民昼劫,淮、扬、嘉、湖频报灾荒,请陛下降旨,敕命百官修省。”

弘治皇帝随即下旨:“庶政流弊日深,害及军民百姓,上干天地冲和之气,朕悲痛莫名,令所司详议时政兴革,以报朕闻。”

——这句话,臣子们盼了十几年了!

当天回去之后,内阁的几位老臣凑在一起整整商量了一夜,第二天就写了奏章,陈述朝中十六条弊政,并提出了切实的政改之策。

几天后,弘治皇帝下诏:全部准奏!

兵部尚书刘大夏又上奏指责皇亲国戚乱求封赏,霸占田亩,私自抬高田租欺诈农户。请皇帝对此加以遏止。

很快,皇帝下诏:准其所请!

不久刘大夏又上奏,为了节省官府的开支用度,请求召回在南京、苏州、杭州等地掌管织造的太监。

很快,皇帝下诏:将这些宦官一律召回!

眼看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改革就此拉开了大幕,朝臣们不由得欢呼雀跃。这种时候,凡是有些正气有点儿本事的臣子全都跑回家关门拟起奏章来,人人都想趁这个难得的好机会也说一句直话,办一件正事。

王守仁虽然只是个六品的吏部主事,可他心肠最热,最有**。现在有了这样的好机会,守仁也和满朝官员一样激动起来,关上房门在屋里奋笔疾书,把自己这些年对朝政的想法全掏出来,准备一股脑儿端给皇上,好好尽一尽自己的忠心。正在咬着笔杆子发愣,房门一开,老父亲进来了。

王华这个人平时很少随便和守仁聊什么,也不轻易到守仁房里来,所以老父亲一来就肯定有要紧的事。守仁赶紧把写了一半的奏章推到边上起身行礼。王华扫了一眼案上的奏章,问守仁:“你也要上疏?”

“是。”

“想奏些什么?”

“主要是想说说边患的事。这些年边关一直不安宁,蒙古人不停骚扰,咱们没有什么好办法。我想上奏说些练兵、囤粮、选派将领方面的意见。”

听说只是奏些边防的事,王华点点头,说了一个字:“好。”沉吟片刻,又说了一声:“好……”

“父亲这两天没打算上奏吗?”

“我奏什么?”

“父亲是陛下身边的近臣,对朝政弊端比一般臣子知道得更细,能奏的东西更多,陛下也肯定愿意听您的劝谏。”

王华双眼微闭,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半晌才说了一句:“皇上是圣明之主,体谅臣子的苦心。但俗话说得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臣子们不能不做事,可也万万急不得。现在皇上已经操劳得很了,我不想再逼他。”

说真的,也只有跟自己儿子说话的时候,王华才会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这样的话,他是绝不肯对别人说的。这句话乍一听平淡无奇,其实里头的意思极深,也极其着力!

王守仁这个人很聪明,也听出了父亲话里的一些意思。可他从政的经验不够,对父亲的话不能完全吃透,问了一句:“父亲是说有人要‘逼’皇上?”

“我并没说什么。”王华觉得守仁虽然听出一个“逼”来,却并未弄明白自己的真实意思,就看了儿子一眼,慢吞吞地说,“当朝的几位元辅重臣都是难得的好人,各部公卿、御史、给事中也是正人君子。可正因为他们是君子,难免愚直些,办起事来自以为是,操切。”

操切……

这两个字守仁又听出来了,却还是不太明白:“父亲是觉得西涯先生他们办事太急躁了?”

王华没吱声,只是微微摇头。

“那就是说这些日子群臣都上奏章,把皇上逼得昼夜忙碌,太辛苦了?”

王守仁虽然聪明,究竟是年轻,怎么也不能领会老父亲话里的深意。

见儿子体会不到自己话里的意思,王华也就不往下说了:“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今年秋闱,巡按御史陆偁向朝廷推荐你去做山东乡试的主考官,吏部的任命一两天就下来了,你得准备准备。”

这一下守仁大感意外。自己刚回京不久,又新近调到吏部做主事,想不到乡试主考这么重要的差事竟会派到他头上来,这可真让他有点儿受宠若惊了。

可在父亲面前守仁就是一只拴着链子的猴儿。心里咋惊咋喜,脸上一点儿得意的样子也不敢露出来。规规矩矩地站着,听父亲训示。

“这道奏章既然已经写了,就送上去吧。以后先不要做这些事了。”王华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直白了,看了儿子一眼,又找补一句,“乡试才是真正的大事,得好好准备一下。”

守仁心里乐颠颠的,哪儿还有心思琢磨老父亲话里的意思,一连答了几个“是”。王华背着手缓缓地踱出去了。

老父亲说得对,乡试是大事。接了山东乡试主考这个要紧差事,王守仁把手边所有的事都放下,潜心准备。

这个时候,他自然没工夫再写什么奏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