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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人 冯骥才 1231 字 7天前

今月今天,她又该来看一眼了。

她穿过走廊,直奔走廊尽头那紧闭着的病房的房门。忽见门前站着一个高高的男人,正撩开观察孔外的白纱布帘向里看。这人是谁?他穿制服,披一件深色风衣,不是值班医生,也不是医院里的人。

她走近。这人仍旧一动不动,目光专注地投向病房里。只见这人的侧影,脸颊垂着沉沉的肉,鬓角已然斑白,粗粗的眉毛还很黑。她不认识他。这个陌生人是不是出于好奇心向里边张望?

“你在干什么?”她问。

那人扭过脸。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肯定由于相隔日久,一时想不起来。

“你……”

“怎么?你不认识我了?”那人扬起眉毛问她。

一见这容易跳动的粗眉,一听这声音,唤醒了她如梦的记忆。她赶紧把脸扭向一边,低下额头,竟不敢看一看这人了——

那是因为过去——

三十多年前。她,眼前这男人,病房里的丈夫,都还年轻。他们在为心中共同的目标吃苦、奔波、打仗。她叫刘翠花,丈夫叫张天亮。不过那时他们还没结婚,是未婚夫妻。别人叫他们“小公母俩”还害臊呢!张天亮在一支野战部队里当排长;刘翠花是一个流动式的战地医院中的小护士。两人在两个部门,很难见面。

虽说人指挥战争,战争也折腾人。今天从南向北跑,明天又由东往西奔。他俩,有时一连几个月谁也不知道谁在哪里,是生是死;有时得到对方消息,相隔不远,却由于时间紧迫而不得相见;有时跑去了,对方已经开拔了,黄土地上只留下人马辎重驰过的痕迹,还有一大片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脚印,痴呆呆看半天,也辨不出哪个是自己亲人的……

有天夜里,刘翠花他们的战地医院转移,在河北泊镇边上的北三里村做短暂停留。她听到一个叫人心跳的消息,张天亮所在的部队,也途经泊镇,临时驻扎在镇西南的龙屯。她急渴渴地向医院的苏政委请假。苏政委也是个女同志,对她说:

“小刘,再过两个多小时,咱们就要走了。你到那里,来回就得两个小时,连话也不得说。”

她说:“我跑着去!就看一眼,看一眼就回!”她的目光灼灼发亮,燃烧着一种渴望。

苏政委笑了。

同时,张天亮也得知刘翠花和医院在不远的北三里村逗留的消息。他向连指导员请假。

这连指导员就是此刻站在眼前的高高的男人。

那时他不过二十多岁,身强体壮,人爽心热,力大善战。大家亲热地称他“大老李”。一双黑眉毛随着感情跳动,十分突出。

大老李用粗大的嗓门对张天亮说:

“你去一趟,说不定她已经走了。再说,咱们队伍不定啥时候得到命令就开拔。”

“我就去看一眼。”张天亮说。

大老李朗朗大笑,浓眉上下直动:

“看一眼干啥?打胜了仗整天看呗!”

张天亮心里矛盾了一阵子。他担心自己离开队伍时,队伍忽然开拔,他就掉了队。所以他没去。

刘翠花却从北三里村跑来了。那是秋天,风挺凉,天上有云,星月不亮。她在黑乎乎的大开洼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几次差点儿踩进沟里。远处时有枪鸣狗吠,近处只有夜风簌簌吹动苇草的声音,总像有人躲在草里,还真有点儿吓人!她掏出驳壳枪,顶上子弹,一口气跑了十多里,到了龙屯一带,找到了张天亮的队伍。她找到了张天亮所住的一间老乡的土房,站在门外一瞧,里面十来个大兵都躺在一张大炕上,呼呼大睡。战士们你枕我的腿,我靠你的肩,有的放开手脚,把胳膊放在别人的当胸上,却都睡得好香。她从中一下子就认出张天亮的脸。

这张脸平时总是红红的,害羞时更红,此刻在绿衣服中间,就像叶丛中的花儿一样惹眼。不知他在做什么好梦,嘴角上浮出笑意。她正看得出神,忽然觉察出身边站着一条大汉,差点儿吓得叫出声来。原来是大老李!大老李面带笑容轻声问她:

“你干啥来了?”

她羞得脸发烧,小嘴一努:“我不兴来?”

大老李:“哟,还挺厉害。我马上就给你把张排长叫醒。”

“不!”她深知,战士们整天东奔西跑,难得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哪怕几个小时也好。她说:“我就看他一眼!”

“哦!”大老李的粗眉毛习惯地一扬,“你也看一眼?”他这容易跳动的粗眉,最能表达心里的惊奇。

她不明白大老李这话是何意思。她转身跑出去。在回去的路上,手里也没拿着枪,胆子似乎壮了许多,心里满满实实,身心都有一种甜醉的感觉。为什么,难道是刚刚看了这一眼吗?

许多年过去了。时过境迁,风云变幻;时间的尘埃覆盖了旧生活的光华,功利主义的诡辩搅乱了纯洁的真理。往昔留下了什么?那时,十多个同志睡在一张炕上,大家挤在一起,别提多热乎,睡得也踏实。现在似乎一个人非得有自己的一张床、一间房、一幢楼不可?可怕的变化!逝去的岁月里,那些宝贵的、动人的、甜蜜的东西都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寻找?

打胜了仗,他俩一直在一起,直到张天亮做了市一级领导。大老李在北京,先是一个司长,又升为副部长。他们都很忙,偶尔在什么地方开会时才得碰面。见面时,大老李总是要提起当年在泊镇那件事,说起来大家一笑,这仅仅是值得一笑的事吗?

十年劫难又把这一切打乱。张天亮在苦受折磨之际,恍惚听说,大老李被监禁起来——消息就这么简单,而且从此音信断绝。直至今年年初,她才在报上见到大老李的名字。他已重返原先的工作岗位,还升任为部长。谁想到今天他竟然在这儿出现。他为什么没打个电话给她就直接跑到这里来?他是否知道她和这位活僵尸般的丈夫现在的关系?因此,她不敢正眼瞧大老李。此时此刻,她还怕大老李又提起当年在泊镇的那件事。在他们中间,那是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

她怯生生地问:“你怎么来了?”却一直没敢抬起眼。

没有回答。她等了一会儿,大老李依旧没出声。

她诧异地扬起脸来。只见大老李的双眼亮晃晃地包满泪水,目光穿过厚厚的泪水,说不清是难过、是惋惜、是谴责、是埋怨;然后一字一字有力地回答说:

“我——来——看——一——眼!”

她觉得突然给什么东西猛烈一击,身子摇摇晃晃站不稳,内心还有一种情感,像火山迸发时从地下释放出来的岩浆,热辣辣冲上来。她再也受不住了,转身跑去。多半生里,她受过不少次打击,但无论哪一次都没有这次来得强烈,深深震撼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