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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人 冯骥才 3027 字 7天前

他天天上下班都走解放路。这条笔直的大道原是半个世纪前横穿法、英、美、德四国租界的赫赫有名的“中街”。如今便是由市区往土城和陈塘庄两个工业区的主要干线。每天上下班时,这里便成了一条无穷无尽的自行车与其他各种车辆汇成的凶猛湍急的大河。那一片刺耳的、紧急的、催人的铃声和喇叭声就是这条大河通过的声响。如果有一辆车突然横过身来,迫使后边的大小车辆一停,就立即造成半个小时以上的交通阻塞,也使无数人在当天自己单位的考勤簿上记上迟误的时间。可是这样一条道路,对于孟大发娴熟的车技并不成为困难。他能在这人间车缝中像泥鳅一般滑溜溜地转来转去,拧着车把,扭动腰身,自由自在地穿行,甚至还能和偶然较上劲儿的同路的小伙子赛赛车。这辆结实、灵便、轻快的匈牙利车便成了他的好帮手,使他每次都能遥遥领先地骑到土城的交叉口,傲然地回过头去瞥一眼给他远远甩在身后的那个气喘吁吁的败将……只是这种赛车要常常招来同路行车人的怨骂,而且相当危险,如果给别人的车挂一下,即刻会摔得人仰马翻;尤其是在这条道与围堤道的交口处——由那条弯弯曲曲横插而来的道儿上,源源不断地拥来许多骑车的人,汇入这车流中。在冬天里,这些横冲而来的男男女女中间,一些人没戴帽子和头巾,给北风吹得前额的头发倒戗竖立,活像一队奔来的野马。他们一加入,车流的密度倍增,车把几乎蹭着车把,行者提心吊胆,唯有像孟大发这样年纪轻轻、手疾眼快、精力饱满又闲得难受的小伙子,才认为这正是他们的用武之地。

这天,他又骑到围堤道口。从那边过来一个骑车人,开始跟在他后边,骑了一阵子就赶上来,与他并肩而行。他感觉旁边这人不断地瞅他,他以为是熟人,扭脸一看,并不认得。这人很年轻,穿一件宽宽大大又粗又硬的劳动布面的制服棉衣,一张苍白、精瘦、轮廓分明的面孔,虽然给寒风迎面吹着,却没有冻红的颜色。那细长的眉毛和深陷的眼睛倒显得分外乌黑。在他与这个陌生人目光一碰的当口,那人竟对他露出一种温和、善意、礼貌的微笑,还和他搭讪道:

“今儿正顶风,骑起来真费劲。”

“可不!”孟大发应付一句。

那人不再说话,骑了一阵子,却又说:

“你这车是匈牙利‘钻石’牌的吧!”

“噢?噢,对!”

“这种车不大怕顶风上坡,钢好。”

“是啊!”

“你这车骑了不少年了吧!”

“嗯?嗯,是!”

孟大发哼哼哈哈说了几句,觉得对方有点儿没话找话,并非他天性不爱说话,只不过因为顶着风,一张嘴就有一股凛冽的风直灌到肚子里去,他不想说话。那人也不再说什么,一并骑到土城交叉口,孟大发向东拐弯,那人径直骑去,两人也没打个招呼就分道了。就像普通两个陌生的同路人那样,聚了又散开。

转天,孟大发骑车上班,恰巧在围堤道口,又遇到昨天那人。两人由于有了一面之交,更由于那人主动地对他表露出一种好意的、不期而遇的微笑,使他不由得对那人点了一下头。但孟大发无意与那人同行,好摆脱与一个不熟识的人同走一段长路所带来的尴尬。奇怪的是,他故意骑得慢些时,那人骑得并不快;他加快些速度,那人骑得也不慢。他恨不得自己的车能像小孩玩的弹力飞机那样“嗖”的一声蹿去。就在这当儿,那人又对他开了口:

“你在轧钢三厂上班吧!”

“嗯!”孟大发答应道。心里却想,他怎么会知道。

那人的话立刻使他明白:

“你车后的牌子上写着‘轧三’,我想你大概在轧钢三厂上班。我就在前边的红卫医疗设备厂。”

然后两人无话,到土城交叉道口又分手。

此后,孟大发经常在上班去的道上碰到这个苍白的脸儿、深眼窝、并不讨厌的青年人,渐渐熟了,他也就不想摆脱这萍水相逢的同路人了。更何况这人平和、自然、大大方方,同他一边骑车,偶尔间随便说几句,便会不知不觉骑过了这条累人的长路。这样,他俩就更加熟识起来。他知道这人是个技术工,与自己同岁,但人家却是四级工了,赚钱也比自己多十几块。在这话来话往中间,他也把自己的情况零碎地告诉给那人。他问那人:

“你叫什么?”

“蓝大亮。蓝色的蓝。”

“嘿,真哏,你叫蓝大亮,我叫孟大发,中间都是个‘大’字。咱俩都没结婚,还都是二十六岁。”

“要不咱俩有缘分呢,在大街上就交成朋友。”

两人都笑了,全不以为然。

又过半个月。一天孟大发下班回家,只见前面有人慢慢而悠闲地骑着车,一看这人背影好熟,赶上去瞧,嘿,又碰上了,蓝大亮!这时候,天色已晚,路旁人家的灯儿像天上的星星,渐渐多了起来。蓝大亮忽然说:

“走,咱们到那边的小馆子里吃点儿什么去。我有些饿了。”

“不,不,我……”

“你不是单身一人吗?我想你平时下班常在外边吃饭,我下班后有时也在外边吃点儿什么。你现在要没什么事,咱俩就一块热闹热闹吧!”蓝大亮说。他的表情确实是很诚恳。

“不,不……”孟大发嘴里这么说,脸上竟有了无故受人恩惠而不大自然的神气。他肚子里还有条馋虫,已高兴地唱起歌来。

孟大发终于被蓝大亮请进一家小饭馆。在蓝大亮到柜台上买菜牌时,孟大发还过去装作争争抢抢的样子,随后就找到一张空桌,坐下来等候蓝大亮了。蓝大亮花钱可真冲,手面大,漂漂亮亮要了一桌子菜。红的、黄的,辣的、咸的、酸的、甜的,荤的、素的、腥的,都有;还有暖烘烘的白酒和冰森森的啤酒。在酒杯“叮叮当当”的碰响声里,美味的鸡块在舌头上舒舒服服地转动中,辛辣的芥末把鼻孔刺激得通气无比顺畅之时,他隔着模糊迷蒙的酒意,看着对面这个新交的朋友,他感觉在以往所结交的哥们儿中间,还没有过如此斯文平和的小伙子,尤其那双陷在眼窝里的黑幽幽又明亮的眼睛,温厚、亲近,又深邃莫测,尤使他心喜的,便是他从未交过这样一个花起钱来如此爽快大方的朋友。他心想:“我得和他交一辈子朋友!”就一把抓住蓝大亮的手腕,生怕对方要站起来跑掉似的。他含满酒气的嘴里,舌头像打了卷儿那样含糊不清地说:

“往后咱们日子长着呢!你就看咱孟哥们儿够不够朋友吧!只要你有用得着咱哥们儿的地方,你自管说。”

蓝大亮笑了。他依旧是那样温和地笑着。两人一边吃边喝,一边闲谈。蓝大亮问他:

“大发,你每天骑那旧匈牙利车上下班得劲儿吗?”

“得劲儿。虽然比不上新车,可是蹬起来一点儿也不费力。你别看它旧,一擦就变模样了。我,我,我不过是懒得擦它。”

“你骑这车有年头了吧?”蓝大亮边说边问,神情随随便便。

“没多少年。实话告诉你,我去年才买的。单位发的票,说是无主自行车,也有人说是查抄物资处理。才四十块钱。”孟大发咬着一个滚满糖汁的鱼头,同时咧一下嘴角表示挺得意,“你说便宜不?”

蓝大亮注视他一眼,问:

“你买来后没有拆卸开大擦一下?”

“没有,洗洗车轴,上点儿黄油,配齐了小零碎儿,就蛮好骑了。”

蓝大亮笑了,再没提这辆自行车的事,开始扯些别的事情。两人又吃又喝、又说又笑,在旁人眼里,简直是一对亲密的小哥们儿。

到了星期天。天气真好,上午十点多钟,日头暖极了,晒得桌面都发热了,简直有点儿春天的意思了。孟大发正在家里洗他的工作服。这工作服已经三个月没下水,都分辨不出它本来的颜色了。他正在起劲地搓,忽然蓝大亮出现在他屋门口。蓝大亮今天没有穿往常那件劳动布的棉外衣,而套了一件深灰色对开襟的罩褂。深蓝色、烫得平平的裤子,一条驼色的薄围巾宽松地绕在肩上。这穿戴虽不讲究,衣料也极普通,却不知为什么在他身上竟这样落落大方,连他那张脸看去也比道上相遇时越发显得清俊了。

“哟?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哎,你真糊涂,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今儿我也歇班,没有事,找你来玩了。”

“噢噢,好啊!”孟大发答应着。心想蓝大亮一来,今儿中午是不是又要请他美餐一顿?他要站起来给蓝大亮斟水。

蓝大亮一按他肩膀,说:“你先洗衣服,别管我,我坐坐。”说着四下看看,便坐到屋角一张木凳上,木凳旁正停放着那辆匈牙利自行车。蓝大亮解下围巾,顺手搭在车把上。一边与孟大发闲聊,一边仿佛无意地摆弄着那辆车,摇一摇轮子,摸一摸座鞍的螺丝母,再用手指随随便便弹着车架子的铁管。等孟大发洗好衣服,出去倒了脏水,晾好衣服回来,蓝大亮正坐在那里抽烟。他也递给孟大发一支烟。孟大发接过烟一看牌子,竟然是“凤凰牌”过滤嘴高级香烟。他平日只能抽廉价的又苦又呛的“战斗牌”烟卷,此刻上下嘴唇一夹那有弹性的过滤嘴,把香喷喷的烟缕吸入体内,便有种说不出的快感。这快感很快就转化成为对这位朋友的好感了。

蓝大亮吸了两口烟,平静地说:

“大发,我有件事求你,不知该说不该说。”

“什么事?瞧你说的!你只要不把咱哥们儿当外人,就自管说吧!”

“你知道——”蓝大亮吸一口烟,吐出来,停顿一下,好似难以启齿,随后才说,“我这人不喜欢骑国产车,总想买辆外国车。尤其是匈牙利‘钻石’牌的,我买了一两年也没买到……”

他说到这里,孟大发马上警觉到对方是想图自己这辆贱价买到手的车的便宜。他刚要挡住对方下边的话,不料蓝大亮好像知道他心中的想法,抢先畅快又干脆地说:

“你听我说,我这人想要什么东西向来不在乎钱,咱俩是朋友,我决不想图你的便宜。如果你愿意把这车子让给我,我也不能按你买车时的价钱付给你钱。我想出一百二十块钱。这样可以不耽误你用车,你拿这一百二十块钱马上就能买到一辆不太差的车骑。”

“什么?一百二十块!”孟大发吃了一惊,想不到世界上还真有为嗜好而挥金如土的人。开口就是一百二十块,比他买这车竟然多出两倍的价钱。要不说有钱的人大方、容易办事、好做人哪!这一百二十块钱到手后,顶多拿出一百块钱就能在旧车市场买到一辆七八成新的“红旗”或“飞鸽”牌的加重自行车,还能富余二十块钱。哪儿能碰到这种找到自己头上来的便宜事?!他心里高兴十分,只是碍着面子,一时难以应允。

“你别跟我客气了!”蓝大亮很是坦率,他说,“你拿着工作证或者户口册子,咱们到旧货商店办个过户手续。钱我这里有。”

孟大发扭捏一阵子,就推了车同他去了。

旧货店估车价的人是个肥得发喘的大胖子,别看他身子笨拙,弯一下身子看看车轴就要喘上半天,但眼尖面冷,还是个地道的行家。他对这车总共不过扫了六七眼,就说这车最多值八十块钱,还不时向买主蓝大亮斜眼示意,叫他不要被对方欺骗而花大价钱买这辆已入暮年、式样过时的旧外国车。孟大发马上急起来,说:

“我们愿买愿卖,一百二十块,您给办一下过户就成了。”

那胖子把脸一沉,说:

“小伙子,愿买愿卖是你们的事,可是要我办过户手续,就得价钱公平。一百二十块?哼,再添二三十块钱就买辆新车骑了。看样子虽然我比你多活一二十年,可你也不小了,做事得规矩实在。凭良心说,你看这老掉牙的车值多少钱?”

孟大发给胖子这一番说得面皮火辣辣的。他又羞又恼,想要争辩。蓝大亮却在他身后扯了一下他的衣襟,暗示他不要争执,然后出面客客气气对那胖子说:

“您有事先忙去。我们商量好价钱再找您好吗?谢谢您了!”

胖子没说话,转过肥大的啤酒桶一般的身子去了。

蓝大亮便对孟大发说:

“你真傻,跟他争有什么用。俗话说:‘货卖于识家。’他不识货,你跟他争得出什么结果来?我的意思,就按八十块钱办过户手续,其余的钱我另给就是了。怎么样?你要同意,就把自行车和户口册、工作证都交给我。我去办,你别出面了,省得跟他争执起来误事。”

孟大发看了蓝大亮一眼,觉得他的神情是诚实的,便说:“好!”他生怕失此良机,就叫蓝大亮去办。

蓝大亮自己去找那胖子,很快就办好了手续把过户发票和卖车钱交到孟大发手里。此时已到了中午,蓝大亮又把孟大发请到附近一家“苏闽饭店”里吃了一顿。这是个有名的高级馆,饭菜比前一顿自然讲究得多。这排场,加上两人的神情,都有种庆贺之意。在饭桌上,蓝大亮掏出钱包,又拿出四张十元的大票子给了孟大发。孟大发假意推让几下跟着就收下了。随后两人出了馆子。孟大发兜里揣着鼓鼓囊囊的钞票,肚子里填满酒肉,心里盈满喜悦,乐陶陶地朝蓝大亮摆手再见。蓝大亮腾身跨上那辆已归属于他的匈牙利车,面对孟大发依旧像先前那样温和地一笑,便飞也似的走了。他骑得又快又熟,好像这车原先就是他的。

孟大发当天下午就在旧车市场买了一辆“红旗”牌加重自行车,足有八成新,漆黑锃亮,比那辆匈牙利车像样得多了。他才花了九十块钱,手里还余下三十块钱。当晚他灯熄得很晚,坐在床头,抽着烟,看着以旧换新的车,再看看白白得来的几张大钞票,直到上下眼皮都快粘在一起了,他才熄灯入睡。这时,他真以为好运气从此跳到他脑顶上了。而这好运气正是那阔绰的蓝大亮给捎来的。他明白,一个人容易冲动正是他容易上当挨赚的时候,等利害在他心里渐渐苏醒过来,他就要权衡得失了。因此,孟大发要乘这蓝大亮正在结交新友义气昂昂的热火头里,不等他醒过味儿来,狠狠捞他几下子。孟大发想,明天在道上碰上大亮就要打听他的住址,主动找上他家的门去。

可是……可是为什么从这天起,他在道上就再也遇不到蓝大亮了呢?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一月、两月……再不见蓝大亮的踪影。难道蓝大亮就像他这好运气一样,只是不期而遇,偶见偶散?像一只鸟儿从眼前飞过,他眼疾手快,最多不过抓它一把毛。等到他把那买车余下的三十块钱花得所剩无几时,一天夜里,他从梦里醒来再也睡不着,就想起这买车、卖车以及与蓝大亮的巧遇和突然断绝这段有点儿离奇的经历,吮嚼着其中的滋味,渐渐感到事情有些蹊跷;当他为这蹊跷的事设想种种答案时,就有一个猛然觉醒过来的不祥的结论来撞他的心扉。他突然不敢往下想了,只抑制不住地出了一声:

“看来,今后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把这秘密藏在心里,没对别人说。但这秘密像个毛毛虫在他心里爬来爬去,又刺痒又难受。他终于忍不住了,就去找同车间的一个信得过又比较有脑筋的同事说了。那人以旁观者异常冷静的态度听完他的故事,忽然使劲儿一拍他肩膀:

“呀!你上当了。大发!”

“怎么?”他问,但他心里已经明白了。心中有了结论的事再经别人证实,更加确凿无疑。

“你那匈牙利车的大梁管里肯定藏着东西,要不那姓蓝的小子怎么再不露面了?再说他又不是傻蛋,肯出那么大价钱买你那辆旧车?你平常那些精气神儿都跑到哪儿去了?怎么没想到呢?”

“我……唉,先不说这个!你说,那大梁管里可能有什么东西。”他说。脸色都变了。

“那还用说,准是什么首饰、金条、存折、钻石、现款,这些都可能有。我猜这小子准是有钱人家,‘**’初期抄他家时,他藏在这里边的。后来这辆车也被抄走,或是丢了,他就到处找这辆车,碰巧看见你骑着,就跟你缠上了,然后乘你小子财迷,就花了大价钱把车弄走。就这么一回事,没错。完了!到嘴的鸭子飞了!你要长点儿心眼儿,说不定发大财呢!”

完了!一生中,可能唯一的一次发财的机会,竟从手边眼巴巴看着溜去了。“浑蛋!”他扬起光溜溜、什么也没留下的手掌,“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后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