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曹大龙下班后骑车拐个转儿来到陈风家。
一个真正时髦的人的身上或家里,随时都会有变化或出现点儿新玩意儿。为此,他大约每半个月来陈风家一次。来得太勤没多大用处,来得间隔太长,又怕落在时髦的脚步的后边。这次他距离上次来刚好是两周。
他一进陈风的屋内,一眼就瞧见墙上多了一件新东西。好像常逛书肆的人,对于书架上一个新封面有种本能的敏感。这东西是个崭新的挎包,光亮的湖蓝色的人造革上印着两条倾斜的爽目的白线,大胆又抽象,抽象才神秘。包是竖长方形的,不同一般,从后边翻过来一个大盖儿;卡子和挂钩都新颖而别致;最动人、最惹眼、最精彩的地方则是包下端贴着一个硬纸商标,相当华丽,像一片翠绿色的柳叶,上边是一行烫金的辉煌夺目的外国字:BOOK。
“这包可太够样了!哎,老陈,快告我,这包是从哪儿弄来的?”曹大龙兴奋地叫起来。
陈风的表情挺神秘。他好像要笑却没有笑出来,反而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样品。”
“哪国货?日本货吧!”
“算你猜对了!”陈风说。
曹大龙听了有些得意。因为,他头一次在他所崇拜的人面前没栽跟斗。好像他挺识货,还懂得外文似的。他问陈风:“你们不是制本厂吗?干嘛做起挎包来了?”
“我们不做包。皮革制品厂打算引进一家日本工厂的制包自动化生产线。就是做这种挎包,包上的商标叫我们揽过来了。怎么样,漂亮吗?”陈风说着递一杯水给曹大龙。这杯子是直筒形的,出奇的长,深褐色的玻璃,装上普普通通的白开水,却像一杯可可。
“漂亮、漂亮!你家的玩意儿样样都够意思。这杯子拿在手里也是两样味儿的。”
“你想要吗?我可以替你买,这是玻璃六厂的新产品。”
“不,不,杯子倒不急。你先替我弄一个那样的包吧!”曹大龙指着墙上的挎包说。
“行是行,但现在不行。皮革厂的自动化生产线还在图纸上呢!你等等吧!等一出来,我准给你弄一个。”陈风含着笑说。
“这商标上边是嘛字?”
“商标?什么商标?”
“包上那几个外国字不是商标吗?”曹大龙问。
“噢……噢!”陈风明白过来,心想这小子真是蠢蛋,便耍起恶作剧来,忍着笑说,“‘BOOK’!你不懂吗!”
“你不知咱是‘老赶儿’,哪懂得洋文。是名牌吗?”
陈风简直要爆发出一阵大笑。但他努力把笑克制在自己白白的脸皮下边,一边用食指和拇指捏着无框的眼镜片帅气地上下挪动一下,似乎对正视角,看着裹在时髦的穿戴里、大脑和内心几乎都是空白的曹大龙,说:“你怎么连‘BOOK’都不知道?‘BOOK’是日本一家大公司的名字。和‘SONY’‘SANYO’一样。不过这家公司不单出电器,日用百货全出品。在世界上大名鼎鼎啊!”
“哎哟,敢情这么出名!”
“你才知道?!”
陈风用反问的口气使自己胡编的话显示得更加肯定,确凿无疑。然后他借口跑到屋外什么地方,痛痛快快大笑起来。因为,他那挎包上的BOOK,是从出口笔记本的封面上剪下来的,不过一时觉得好玩,才贴在新买来的挎包上的。BOOK明明是书本的意思嘛!哪来的日本公司?曹大龙却信以为真,那傻头傻脑的样子真叫他再也板不住面孔了。
屋里只剩下曹大龙了。他环视了陈风的房间。真恨不得自己也有这么一间体面的、诱人的、洋气十足的小窝儿——沙发、落地灯、录放机、组合柜、酒柜、吊灯和拖地的大垂幔……酒柜里陈列着满是外国酒。连酒瓶盖上也都印着外国字。但这一切并不像一般赶时髦的青年人的家那样单薄、虚夸,好似硬撑出来的门面。人家陈风见识广,又是制本厂的美术设计,画一手好画儿,懂得“艺术”什么的。家里的东西无论形状、样式,都不一般。显得雄厚,富有实力,而且总添新东西。上边差不多都印着外国商标、外国图案、外国字儿。“这小子打哪儿弄来这么多洋货?!”他想。
同时,他油然产生了一点点儿自卑感。
可是他眼睛一碰到墙上的挎包,心情就变了。他把那些引起自卑的、不实际的、力所不及的想法全抛开。心想只要从陈风手里把这挎包搞到手,背在身上,伴同自己的新婚不久的花枝招展的老婆在大街上一溜达,多么够派儿!“BOOK!”现在外边有几个人能背上名牌的日本挎包呀!
就在他动脑子想办法怎么从陈风手里把这包搞到手之际,偶然发现身边的酒柜上有一卷花花绿绿的东西。他好奇地拿到手里一打开,不由得吃了一惊。这可是个意外的发现!原来是各种颜色的漆面纸,印着各种形状、各种大小、各种字体的外国字,而且上边都有“BOOK”的字样。叫人眼花缭乱,称得上精美绝伦。他像诗人看见云端一群飞鸟而突然来了灵感那样,马上放弃原来的打算。他想,只要把这些纸上的“BOOK”剪下来贴在自己的包儿上,不也成了“BOOK”牌的吗?在大街上,任何时髦的东西都是一晃而过,有个外国字就能叫人眼一亮,谁还考察你的货色实不实。这些商标准是陈风厂里印的样子,或是从日本人那里拿来的样子,外边哪儿也没有。真是天下独一份的。他来了机灵劲儿,侧耳一听,没听到陈风的脚步声,就赶紧麻利地在那卷纸中抽出一部分来。他不认为这样做是偷。他家里需要什么就在厂里拿什么,在偷和拿之间他没有严格的界限。当然他做这种事时也不免有点儿小小的紧张,但终究在陈风进屋之前,把事干完了。陈风一进门,他就站起身推托有约会而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地告辞而去。
他走后。陈风发现自己柜上那卷子印有“BOOK”的笔记本封皮少了不少张。他知道是曹大龙拿的。心想过几天一定要去曹大龙家串门,这傻小子准会出尽洋相——想到这里,他又笑起来,直笑得出声、流泪、腰眼酸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