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笨蛋(1 / 1)

能人 冯骥才 1786 字 7天前

一 笨蛋的苦恼

“我这个笨蛋!”我时常用拳头凿着自己不开通、不晓事和转动不灵的脑袋,骂自己这么一句。

对我这个缺乏生活应有的精明劲儿和能力的书呆子,我老婆骂得则更简练、更干脆一些;她仅用“笨蛋”两个字奉送给我。开始时,她只是在我没有办成某些生活必需的事而怒气十足的时候,才把这个侮辱性的字眼儿扔在我脸上,惹得我很恼火。可是时间久了,总是这样,我也就渐渐变得能忍受了。有时我老婆对我发火时,我两个小儿子也在一旁这么叫我。“笨蛋”就成了我在家庭中的绰号。甚至在我自感无能而非常恼恨自己时,也这么骂自己。

为此,我一家四口人,只好挤在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背阴的小房间里。走廊上的使用面积被几家厉害的邻居瓜分了,仅在我的房门口留给我一块脸盆大的地盘放一个小煤球炉。生活的一切用品都塞在房内,连冬天贮存的大白菜都只好码在床底下。客人来访时,我就得打开房门,因为房里的气味太难闻了,冷不丁儿走进来会觉得气味噎人。我自己下班回家,也先得把房门敞开通通气。如果客人来了,几乎没有插脚之地。每逢此刻,我都要慌慌张张忙乱一阵子,把椅子上的面盆塞到桌子底下,把地上的小木凳、饭锅、水壶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快速地挪到床旁边的小旮旯里。再把两个孩子轰上床去……如果来客是我老婆一方面的,我就会显得更加尴尬和忙乱。因为她一边当着客人毫不留情面地对我闹着,要我快快给来客腾出个落脚的地方,一边还狠劲儿地瞪我几眼——那眼神似乎在说:只因为和你这个无能的“笨蛋”结合,才落得这种景况和结果!

我也受不了啦!我是无线电研究所的技术员。白天在所里干不完的工作总要带回家干。每天晚上,我要等孩子们闭上眼睛和嘴巴,不再出声音,老婆也躺下之后,才在小桌上的盆罐碟碗中间像开荒那样,收拾出一块空地方,铺开图纸,干到夜深。我怕影响老婆睡觉,就在灯泡一边挂一张黑纸片;为了避免擦火柴的声音,我不抽烟。但一不留神,有点儿响动,惊醒了老婆,她就要发出一声粗粗的叹息,暗示再也不能忍耐我打扰她睡眠的可恶的行为。我担心引起冲突,只好收拾起东西来,爬上床。这时,我要在孩子们的脚心上用劲儿抓几下,使睡熟了而肆无忌惮地侵吞我的位置的孩子们,给我挪出一块能够躺下身子的地盘来。我还最怕夜间上厕所:因为上一趟厕所回来后,我的位置又被同床的亲人们不自觉地舒展一下身子而侵占了。

如此生活,使我和老婆常常发生纠纷。当初我们谈恋爱时那些诗情画意的东西,好比一条明亮发光的小溪,早给现实生活的石块填满了。婚前那种浓厚的倾心相与的情感,越来越淡薄了。她不那么可爱了。渐渐地,把我的忠厚老实看作笨拙和无能,把我热衷于工作看作自私,只顾自己,而不管家庭。为了这些分歧,我们吵架。我用发火和摔东西吓唬她,她就拿大哭大闹逼我让步、道歉和讨饶。每一次吵架都是不了了之。起先,我认为这种夫妻争吵是免不了的、无伤大体的。可是有一次她在闲谈时,竟忧虑重重而又郑重其事地提出要和我分开生活,我才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于是我尽量容让她,避免接火;对于那种难以忍受的女人们惯常的唠叨,我也极力忍受,不露出任何反感。但我意识到,可怕的裂痕已经出现了。我把形成这种局面的根由再三考虑过后,认定住房问题是存在于我俩之间的不幸的主要的症结,并且是会导致家庭悲剧的一个隐患。我决定,要把我倾注在工作中的精力至少拿出一半来,把住房问题解决。待我把这个决定告诉老婆之后,她干黄的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却仍带着点儿挖苦的口气说:

“这是你头一次主动要想办一件‘人’事,就怕你这个——”

我想她又要提起“笨蛋”这个绰号了。不过她没提——大概为了鼓励我头一遭要去办符合她心愿的事吧!她转口说:

“就怕你这种人办不成这种事!”

“我成!”我坚决地说。既是给自己鼓劲,又是安慰她。

于是我写了一份理由充足、要求迫切的申请,复写多张,分送到房管部门和所领导那里。由于我是鼓足劲儿去找他们的,说起话来理直气壮,那神气仿佛是向他们讨债来的,不马上得到房子,不会甘休!然而我得到的是不留任何余地的拒绝和客客气气、和颜悦色的推托。所领导笑眯眯地对我说:

“老冯,你的困难不用说领导早就知道。可是现在房屋最紧张,你叫领导怎么办呢?总不能腾出办公室给你住吧!再说,咱所里还有十一个青年等房子结婚。有的青年为了等房子,等了三年结不了婚;有的老同志夫妇两地分居,十年不能相聚。你说,如果所里真有房子该先分给谁?”

我听了,脸颊发烧,羞愧难言,自觉原来那些理由好像都不能成其为理由了;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但我回家对老婆一说,老婆就火了,把事先保留下来的“笨蛋”两个字重新朝我掷来,怒气冲冲地警告我:

“再这么下去,三个月,咱们就分开过。我带一个孩子回娘家住去!”

我在焦灼不堪、百无一计之时,经同事们指点,悟到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换房:以小换大。世界上千家万户中究竟还有一些人家,由于人丁减少或交不起房租等原因,而情愿住小房间。这种良机虽然难得碰到,也不妨试着碰碰运气。这样,我就写了二百五十张“换房告示”,用了整整一夜时间,跑遍城市各区,张贴在繁华街口、大饭店门前、汽车站前、影剧院的广告栏下,乃至医院的候诊室里。我万万没想到,三天后就生了效。每天都有人来找我。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以及各种模样、性情、穿戴、身份和口音的人接连不断地来叩我的门。我每天下班后,都要忙于接待、谈判、迎进送出,有时要忙到十时左右;星期天还要到对方家中看房子。我是一个平时很少出去串门的人。这一下子,才了解世上竟有那么多式样的房屋,竟有比我的居住条件还差的人家。我去过一家,老少三代七八口人挤在一间九平方米的小黑屋里。房屋中间用木板搭了一层阁楼,四个孩子都在上边;我一进去,就见从阁楼上探出一排模样差不多的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我,好像房檐下洞眼中的一群雏雀……

我这样折腾了两个多月,一事无成,却从中慢慢得出一个结论:来找我换房的人都和我怀着相同的愿望——都想从对方身上多弄到几平方米的地皮和几立方米的空间。而且我已经感到疲惫不堪。每天给这些换房者扰得吃不好晚饭,胃病犯了,两腮明显地塌下去,像个泄了气的小皮球儿。我由于经常要去看房子,频繁地在单位请事假,心思也不在工作上,弄得单位领导对我的看法有些改变;在领导们瞧我一眼的目光里明显地透露出一种厌烦和不满的神情,使我不安。我老婆呢?她也受不住这种繁重又无成效的接待工作了。她的眼圈黑得像熊猫那样,脸色竟像霜打过的秋叶——憔悴和黯淡下来。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骂我、责怪我、喋喋不休地埋怨我。她很少说话,好似她在忍耐地等待着一个虚幻而渺茫的希望。

有一天晚上,居然来了一个哑巴看房。没等我弄明他的要求和条件,他就指指我的房子,伸出一个打弯儿的小指头,不如意地摇摇头走了。我老婆便对我说:

“算了!不换了,再这样下去,咱们就活不成了!”

幸好的是,这一次她没有气哼哼地再提到要和我分居的话,我真感到一阵安慰和惶惑。冲动之下,又用了整整一夜时间,把我贴在城市各处的“换房告示”都揭了下来。我单位一位分管后勤工作的老陈得知我的情况后,就对我说:“你别乱贴告示换房子了,小心叫坏人假冒换房到你家,探出你的情况,不定哪一天,趁你不在家,拧门撬锁,给你来个‘大卷包’!老冯——”他热心地说,“我来给你介绍一个人吧!他原先是我的邻居。人家最早只住在一间澡房里,五年之间,换了十四次房。为了换房,屋里的家具都是轻便和折叠的。他新近换一次房,是八家一起大轮换,从中又多得了一间房子。现在住在向阳二楼一个大单元,一套四间,间间都有十五平方米左右……”

“这么大本事?”我说,“他多得了房子,叫别人吃亏,别人肯吗?”

“我不是说了吗?他这是八家一起大轮换。他向来都是用大轮换的方法,最多一次是十一家大轮换。换房的人家多,总有这家图上班单位离家近的,那家贪房租便宜的,或要房子质量好的;这么换来换去,就能从中捞出一间房子。那个人,嘿,别提多精神了!他在橡胶厂夜班看仓库,看仓库还不是睡大觉?白天专门跑房子,咱这座城市的房子,哪座楼什么样,什么格局,什么设备,多少间屋子,多大面积,朝哪个方向,都在他肚子里装着。真比房管站有些白吃饭的干部还‘专业’呢!交际广,认识人多,办法又帅,嘴还能说。你想想,十来家一起换房子是件容易事吗?全凭他的嘴说得家家认可才行。我和他是老邻居,有点儿交情。他打床用的角铁还是我给他办的呢!今晚我就找他去,叫他明天晚上去你家一趟。请他给你帮个忙,管保能成!怎么样?老冯?”

“太好了!太好了!”我高兴地叫着,真恨不得给老陈磕一个头,“明晚八点钟,我在家等他。他叫什么名字?”

老陈告诉我一个非常奇特、令人吃惊又充满魅力的名字,叫作:

“换房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