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梅真同他们(四幕剧)
梅蕊触人意,冒寒开雪花。
遥怜水风晚,片片点汀沙。
——黄山谷《题梅》
第一幕
出场人物(按出场先后)
李琼:四十多岁的李太太(已寡)
李文琪:四小姐(李琼女)
梅真:李家丫头
荣升:仆人
唐元澜:从国外回来年较长的留学生
李文娟:大小姐(李前妻所出,非李琼女)
张爱珠:文娟女友
黄仲维:研究史学喜绘画的青年
地点:三小姐四小姐共用的书房
时间:最近的一个冬天寒假里
这三间比较精致的厢房妈妈已经给了女孩子们做书房。(三个女孩中已有一个从大学里毕了业,那两个尚在二年级的兴头上。)这房里一切器具虽都是家里书房中旧有的,将就地给孩子们摆设,可是不知从书桌的哪一处,书架上,椅子上,睡榻上,乃至于地板上,都显然地透露出青年女生宿舍的气氛。现在房里仅有妈妈同文琪两人,(文琪寻常被称做“老四”,三姊文霞,大姊文娟都不在家。)妈妈(李琼)就显然不属于这间屋子的!她是那么雅素整齐,端正地坐在一张直背椅子上看信,很秀气的一副花眼眼镜架在她那四十多岁的脸上。“老四”文琪躺在小沙发上看书,那种特殊的蜷曲姿势,就表示她是这里真实的主人毫无疑问!她的眼直愣愣地望着书,自然地、甜蜜地同周围空气合成一片年轻的享乐时光。时间正在寒假的一个下午里,屋子里斜斜还有点太阳,有一盆水仙花,有火炉,有柚子,有橘子,吃过一半的同整个的全有。
妈妈看完信,立起来向周围望望,眼光抚爱地停留在那“老四”的身上,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到另一张矮榻前翻检那上面所放着的各种活计编织物。老四愣愣地看书连翻过几篇书页,又回头往下念。毫未注意到妈妈的行动。
琼:大年下里,你们几个人用不着把房子弄得这么乱呀!(手里提起矮榻上的编织物,又放下)
琪(老四):(由沙发上半仰起头看看又躺下)那是大姊同三姊的东西,一会儿我起来收拾得了。
琼:(慈爱地抿着嘴笑)得了。老四,大约我到吃晚饭时候进来,你也还是这样躺着看书!
琪:(毫不客气地)也许吧!(仍看书)
琼:(仍是无可奈何地笑笑,要走出门又回头)噢,我忘了,二哥信里说,他要在天津住一天,后天早上到家。(稍停)你们是后天晚上请客吧?
琪:后天?噢,对了,后天,(忽然将书合在右胸上稍稍起来一点)二哥说哪一天到?
琼:他说后天早上。
琪:那行了——更好。其实,就说是为他请客,要他高兴一点儿。
琼:二哥说他做了半年的事,人已经变得大人气许多,他不许你们太疯呢!(暗中为最爱的儿子骄傲)
琪:不会,我找了许多他的老同学,还……还请了璨璨。妈妈记得他是不是有点喜欢璨璨?
琼:我可不知道,你们的事,谁喜欢谁,谁来告诉妈呀?我告诉你,你们请客要什么东西,早点告诉我,听差荣升都靠不住的,你尽管孩子气,临时又该着急了。
琪:大姊说她管。
琼:大姊?她从来刚顾得了自己,并且这几天唐元澜回来了,他们的事真有点……(忽然凝思不语,另改了一句话)反正你别太放心了,有事还是早点告诉我好,凡是我能帮忙的我都可以来。
琪:(快活地,感激地由沙发上跳起来仍坐在沙发边沿眼望着妈)真的?妈妈!(撒娇地)妈妈,真的?(把书也仍在一旁)
琼:怎么不信?
琪:信,信,妈妈!(起来扑在妈妈右肩,半推着妈妈走几步)
琼:(同时的)这么大了还撒娇!
琪:妈妈,(再以央求的口气)妈妈……
琼:(被老四扯得要倒,挣扎着维持平衡)什么事?好好地说呀!
琪:我们可以不可以借你的那一套好桌布用?
琼:(犹豫)那块黄边挑花的?
琪:爹买给你的那块。
琼:(戏拨老四脸)亏你记得真!爹过去了这五年,那桌布就算是纪念品了。好吧,我借给你们用。(感伤向老四)今年爹生忌,你提另买把花来孝敬爹。
琪:(自然地)好吧,我再提另买盒糖送你,(逗妈的口气)不沾牙的!
琼:(哀愁的微笑,将出又回头)还有一桩事,我要告诉你。你别看梅真是个丫头,那孩子很有出息,又聪明又能干,你叫她多帮点你的忙……你知道大伯嬷老挑那孩子不是,大姊又常磨她,同她闹,我实在不好说……我很同情梅真,可是就为得大姊不是我生的,许多地方我就很难办!
琪:妈妈放心好了,梅真对我再痛快没有的了。
〔李琼下,文琪又跳回沙发上伸个大懒腰,重新愣生生地瞪着眼看书。小门轻轻地开了,进来的梅真约摸在十九至廿一岁中间,丰满不瘦,个子并不大,娇憨天生,脸上处处是活泼的表情,尤其是一双伶俐的眼睛顶叫人喜欢。
梅:(把长袍的罩布褂子前襟翻上,里面兜着一堆花生,急促地)四小姐!四小姐!
琪:(正在翻书,不理会)……
梅:李文琪!
琪:(转脸)梅真!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
梅:我——我——(气喘地)我在对过陈太太那儿斗纸牌,斗赢了一大把落花生几只柿子!(把柿子摇晃着放书架上)
琪:好,你又斗牌,一会儿大小姐回来,我给你“告”去。
梅:(顽皮地捧着衣襟到沙发前)你闻这花生多香,你要告去,我回房里一个人吃去。(要走)
琪:哎,别走,别走,坐在这里剥给我吃。(仍要看书)梅书呆子倒真会享福!你还得再给我一点赌本,回头我还想掷“骰子”去呢。……陈家老姨太太来了,人家过年挺热闹的。
琪:这坏丫头,什么坏的你都得学会了才痛快,谁有对门陈家那么老古董呀……
梅:(高兴地笑)谁都像你们小姐们这样向上?(扯过一张小凳子坐下)反正人家觉得做丫头的没有一个好的,大老爷昨天不还在饭桌上说我坏吗?我不早点学一些坏,反倒给人家不方便!(剥花生)
琪:梅真,你这双嘴太快,难怪大小姐不喜欢你!(仍看书)
梅:(递花生到文琪嘴里)这两天大小姐自己心里不高兴,可把我给磨死了!我又不敢响,就怕大太太听见又给大老爷告嘴,叫你妈妈为难。
琪:(把书撇下坐起一点)对了,这两天大姊真不高兴!你说,梅真,唐家元哥那人脾气古怪不古怪……?我看大姊好像对他顶失望的(伸手同梅真要花生)……给我两个我自己剥吧……大姊是虚荣心顶大的人……(吃花生,梅真低头也在剥花生)唐家元哥可好像什么都满不在乎……(又吃花生)……到底,我也没有弄明白当时元哥同大姊,是不是已算是订过婚,这阵子两人就都别扭着!我算元哥在外国就有六年,谁知道他有没有人!(稍停)大姊的事你知道,她那小严就闹够了一阵,现在这小陆,还不是老追着她!我真纳闷!
梅:我记得大小姐同唐先生好像并没有正式的订婚,可是差不多也就算是了,你知道当时那些办法古里古怪的……(吃花生)噢,我记起来了,起先是唐先生的姨嬷——刘姑太太——来同大太太讲,那时唐先生自己早动身走了。刘姑太太说是没有关系,事情由她做主,(嚼着花生顽皮地)后来刘姑太许是知道了她做不了主吧,就没有再提起,可是你的大伯伯那脾气,就咬定了这个事……
琪:现在我看他们真别扭,大姊也不高兴,唐家元哥那不说话的劲儿更叫人摸不着头儿!
梅:你操心人家这许多事干吗?
琪:(好笑地)我才没有操心大姊的事呢,我只觉得有点别扭!
梅:反正婚姻的事多少总是别扭的!
琪:那也不见得。
梅:(凝思无言,仍吃花生)我希望赶明儿你的不别扭。
琪:(起立到炉边看看火把花生皮掷入)你看大姊那位好朋友张爱珠,特别不特别,这几天又尽在这里扭来扭去的,打听二哥的事儿!
梅:(仍捧着衣襟也起立)让她打听好了!她那眯着眼睛,扭劲儿的!
琪:(提着火筷指梅真)你又淘气了!(忽然放下火筷走过来小圆桌边)梅真,我有正经事同你商量。
梅:可了不得,什么正经事?别是你的终身大事吧?(把花生由襟上倒在桌面上)
琪:别捣乱,你听着,(坐椅边摇动两只垂着的脚。梅真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听)后天,后天我们不是请客吗……?咳咳……糟糕?(跳下往书桌方面走去)请帖你到底都替我们发出去了没有?前天我看见还有好些张没有寄,(慌张翻抽屉)糟糕,请帖都哪儿去了?
梅:(闲适地)大小姐不是说不要我管吗?
琪:(把抽屉大声地关上)糟了,糟了,你应该知道,大小姐的话靠不住的呀!她说不要你管,她自己可不一定记得管呀!(又翻另一个抽屉)她说……
梅:(偷偷好笑)得了,得了,别着急……我们做丫头的可就想到这一层了,人家大小姐尽管发脾气,我们可不能把人家的事给误了!前天晚上都发出去了。缺的许多住址也给填上了,你说我够不够格儿做书记?
琪:(松一口气又回到沙发上)梅真,你真“可以”的!明日我要是有出息,你做我的秘书!
梅:你怎样有出息法子?我倒听听看。
琪:我想写小说。
梅:(抿着嘴笑)也许我也写呢!
琪:(也笑)也许吧!(忽然正经起来)可是梅真,你要想写,你现在可得多念点书,用点功才行呀!
梅:你说得倒不错!我要多看上了书,做起事来没有心绪,你说大小姐答应不答应我呢?
琪:晚上……
梅:晚上看!好!早上起得来吗?我们又没有什么礼拜六,礼拜天的!……
琪:我同妈妈商量礼拜六同礼拜天给你放假……
梅:得了,礼拜六同礼拜天你们姊儿几个一回家,再请上四五位都能吃能闹的客,或是再忙着打扮出门,我还放什么假?要给我,干脆就给我礼拜一,像中原公司那样……
琪:好吧,我明儿替你说去,现在我问你正经话……
梅:好家伙。正经话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出来呀?
琪:没有呢!……你看,咱们后天请客,咱们什么也没有预备呢!
梅:“咱们”请客?我可没有这福气!
琪:梅真你看!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这酸劲儿的不好,我告诉你,人就不要酸,多好的人要酸了,也就没有意思了……我也知道你为难……
梅:你知道就行了,管我酸了臭了!
琪:可是你不能太没有勇气,你得往好处希望着,别尽管灰心。你知道酸就是一方面承认失败,一方面又要反抗,倒反抗不反抗的……你想那多么没有意思!
梅:好吧,我记住你这将来小说家的至理名言。可是你忘了世界上还有一种酸,本来是一种忌妒心发了酵变成的,那么一股子气味——可是我不说了。……
琪:别说吧。回头……
梅:好。我不说,现在我也告诉你正经话,请客的事,我早想过了!……
琪:我早知道你一定有鬼主意……
梅:你看人家的好意你叫做鬼主意!其实我尽可不管你们的事的!话不又说回来了吗,到底一个丫头的职务是什么呀?
琪:管它呢?我正经劝你把这丫头不丫头的事忘了它,(看到梅真抿嘴冷笑)你——你就当在这里做……做个朋友……
梅:朋友?谁的朋友。
琪:帮忙的……
梅:帮忙的?为什么帮忙?
琪:远亲……一个远房里小亲戚……
梅:得了吧,别替我想出好听的名字了,回头把你宝贝小脑袋给挤破了!丫头就是丫头,这个倒霉事就没有法子办,谁的好心也没有法子怎样的,除非……除非哪一天我走了,不在你们家!别说了,我们还是讲你们请客的事吧。
琪:请客的事,你闹得我把请客的事忘光了!
梅:你瞧,你的同情心也到不了那儿不是?刚说几句话,就算闹了你的正经事,好娇的小姐!
琪:你的嘴真是小尖刀似的!
梅:对不起,又忘了你的话。
琪:我的什么话?
梅:你不说,有勇气就不要那样酸劲儿吗?
[荣升入,荣升是约略四十岁左右的北方听差,虽然样子并无特殊令人注意之处,可是看去却又显然有一点点滑稽。
荣:四小姐电话……黄仲维先生,打什么画会里打来的,我有点听不真,黄先生只说四小姐知道……
琪:(大笑)得了,我知道,我知道。(转身)耳机呢,耳机又跑哪里去了?
梅:又是耳机跑了!什么东西自己忘了放在哪儿的,都算是跑了!电话本子,耳机都长那么些腿?(亦起身到处找)
[荣升由桌子边书架上找着耳机递给四小姐,自己出。
琪:(接电话)喂,喂,(生气地)荣升!你把电话挂上罢!我这儿听不见!喂,仲维呀?什么事?
梅:四小姐我出去吧,让你好打电话……
琪:(按着电话筒口)梅真,梅真你别走,请客的事,(急招手)别走呀!喂,喂,什么?噢,噢,你就来得啦……?我这儿忙极了,你不知道!吓?我听不见,你就来吧!吓?好,好……
[梅笑着回到桌上拿一张纸、一支铅笔坐在椅上,一面想一面写。
琪:(继续打电话)好,一会儿见。(拔掉电话把耳机带到沙发上一扔)
梅:(看四小姐)等等又该说耳机跑了!(又低头写)
琪:刚才我们讲到哪儿了?
梅:讲到……我想想呀,噢,什么酸呀臭呀的,后来就来了甜的……电话?
琪:(发出轻松的天真的笑声)别闹了,我们快讲请客的事吧。
梅:哎呀,你的话怎么永远讲不到题目上来呀?(把手中单子递给文琪看)我给你写好了一个单子你看好不好?家里蜡台我算了算一共有十四个,桌布我也想过了……
琪:桌布,(看手中单子)亏你也想到了,我早借好啦!
梅:好吧,好吧,算你快一步!我问你吃的够不够?
琪:(高兴地)够了,太够了。(看单子)嘿,这黑宋瓷胆瓶拿来插梅花太妙了,梅真你怎么那么会想?
梅:我比你大两岁,多吃两碗饭呢!(笑)我看客厅东西要搬开,好留多点地方你们跳舞,你可得请太太同大老爷说一声,回头别要大家“不合适”。(起立左右端详)这间屋子我们给打扮得怪怪的,顶摩登的,未来派的,(笑)像电影里的那样留给客人们休息、抽烟、谈心或者“作爱”——,好不好?
琪:这个坏丫头!
梅:我想你可以找你那位会画画的好朋友来帮忙,随便画点摩登东西挂起来,他准高兴!
琪:找他?仲维呀?鬼丫头,你主意真不少!我可不知道仲维肯不肯。
梅:他干吗不肯?(笑着到桌边重剥花生吃)
琪:(跟着她过去吃花生,忽然俯身由底下仰看着梅真问)唐家元哥——唐元澜同黄——黄仲维两人,你说谁好?
梅:(大笑以挑逗口气)四小姐,你自己说吧,问我干吗?!
琪:(不好意思)这鬼!我非打你不可!(伸手打梅背)
[梅真乱叫,几乎推翻桌子,桌子倾斜一下,花生落了满地,两人满房追打。
[荣升开门无声的先皱了皱眉,要笑又不敢。
荣:唔,四小姐,唐先生来了。
[四小姐同梅真都不理会,仍然追着闹。
荣:(窘,咳嗽)大小姐,三小姐管莫都没有回来吧?
[四小姐同梅真仍未理会。
荣:(把唐元澜让了进来,自己踌躇的)唐先生,您坐坐吧,大小姐还没有回来。(回头出)
[唐元澜已是三十许人,瘦高,老成持重,却偏偏富于幽默。每件事,他都觉得微微好笑,却偏要皱皱眉。锐敏的口角稍稍掀动,就停止下来;永远像是有话要说,又不想说,仅要笑笑拉倒。他是个思虑深的人,可又有一种好脾气,所以样子看去倒像比他的年岁老一点。身上的衣服带点“名士派”,可不是破烂或肮脏。口袋里装着书报一类东西,一伸手进去,似乎便会带出一些纸片。
[唐元澜微笑看四小姐同梅真,似要说话又不说了,自己在袋里掏出烟盒来,将抽,又不抽了。
琪:(红着脸摇一摇头发望到唐)元哥,他们都不在家,就剩我同梅真两个。
唐:(注视梅真又向文琪)文琪,玩什么这么热闹?
琪:(同梅真一同不好意思地憨笑。琪指梅真)问她!
唐:我问你二哥什么时候能到家?
[梅真因鞋落,俯身扣上鞋,然后起立难为情地往着门走,听到话,回头忙着。
琪:二哥后天才到,因为在天津停一天。(向梅)这坏丫头!怔什么?
梅:你说二少爷后天才回来……?我想……我先给唐先生倒茶去吧。
唐:别客气了,我不大喝茶。(皱眉看到地上花生)噢,这是哪里来的?(俯身拾地上花生剥着放入嘴里)
梅:(憨笑地)你看唐先生饿了,我给你们开点心去!(又回头)四小姐,你们吃什么?
琪:随便,你给吧!噢,把你做的蛋糕拿来,(看梅将出又唤回她)等等,梅真,(伸手到抽屉里掏几张毛钱票给梅)哪,拿走吧,回头我忘了,你又该赌不成了。
梅:(高兴地淘气地笑)好小姐,记性不坏,大年下我要赌不成,说不定要去上吊,那多冤呀!
唐:(目送梅出去)你们真热闹!
琪:梅真真淘气,什么都能来!
唐:聪明人还有不淘气的?文琪,我不知道你家里为什么现在不送她上学了?
琪:我也不大知道,反正早就不送她上学了。奶奶在的时候就爱说妈惯她,现在是大伯伯同伯嬷连大姊也不喜欢她,说她上了学,上不上,下不下的,也不知算什么!那时候我们不是一起上过小学吗?在一个学堂里大姊老觉得不合适。
唐:学堂里同学都知道她是……
琪:自然知道的,弄得大家都别扭极了。后来妈就送她到另外一个中学,大半到了初中二就没有再去了……
唐:为什么呢?
琪:她觉得太受气了,有一次她很受点委屈——一个刺激吧,(稍停)别说了,(回头看看)一会儿谁进来了听见不好。(稍停)……元哥,你说大姊跟从前改了样子没有?
唐:改多了……其实谁都改多了,这六年什么都两样得了不得……大家都——都很摩登起来。
琪:尤其是大姊,你别看三姊糊里糊涂的,其实更摩登,有点普罗派,可很矛盾的,她自己也那么说,(笑)还有妈妈,元哥你看妈妈是不是个真正摩登人?(急说地)严格地说,大姊并不摩登,我的意思说,她的思想……
唐:(苦笑打断文琪的话)我抽根烟,行不行?(取出烟)
琪:当然——你抽好了!
[唐元澜划了洋火点上,衔着烟走向窗前背着。
琪:(到沙发上习惯地坐下,把腿弯上去,无聊地)我——我也抽根烟行不行?
唐:(回过身来微笑)当然——你抽好了!
琪:我可没有烟呀!
唐:对不起。(好笑地从袋里拿出烟盒,开了走过递给文琪,让她自己拿烟)
琪:(取根烟让唐给点上)元哥,写文章的人是不是都应该会抽烟?
唐:(逗老四口气)当然的!要真成个文豪,还得学会了抽雪茄烟呢!
琪:(学着吹烟圈)元哥,你是不是同大姊有点别扭?你同她不好,是不是?
唐:(笑而不答,拾起沙发上小说看看,诧异地)你在看这个?(得意)喜欢吗?真好,是不是?
琪:好极了!(伸手把书要回来)元哥,原来你也有热心的时候,起初我以为你什么都不热心,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爱!
唐:干吗我不热心?世界上(话讲得很慢)美的东西……美的书……美的人……我一样地懂得爱呀!怎么你说得我好像一个死人!
琪:不是,我看你那么少说话,怪别扭的,(又急促地)我同梅真常说你奇怪!
唐:(声音较前不同,却压得很低)你同梅真?梅真也说我奇怪吗?
琪:不,不,我们就是说——摸不着你的脾气……(窘极翻小说示唐)你看这本书还是你寄给大姊的,大姊不喜欢,我就捡来看……
唐:大姊不喜欢小说,是不是?我本就不预备她会看的,我想也许有别人爱看!
琪:(老实地)谁?(又猜想着)
唐:(默然,只是抽着烟走到矮榻前,预备舒服地坐下,忽然触到毛织物,跳起,转身将许多针线移开)好家伙,这儿创作品可真不少呀!
琪:(吓一跳,笑着,起来走过去)对不起,对不起,这都是姊姊们的创作,扔在这儿的!我来替你收拾开点,(由唐手里取下织成一半的毛衣,提得高高的)你看这是三姊的,织了滑冰穿的,人尽管普罗,毛衣还是得穿呀!(比在自己身上)你看,这颜色不能算太“布尔乔雅”吧?(顽皮得高兴)
[唐元澜又捡起一件大红绒的东西。
琪:(抢过在手里)这是大姊的宝贝,风头的东西,你看,(披红衣在肩上,在房里旋转)我找镜子看看……
[大小姐文娟同张爱珠,热闹地一同走入。文娟是个美丽的小姐,身材长条,走起路来非常好看,眉目秀整,但不知什么缘故,总像在不耐烦谁,所以习惯于锁起眉尖,叫人家有点儿怕她,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她似的,怪难过的。
[张爱珠,眯着的眼里有许多讲究,她会笑极了,可是总笑得那么不必需,这会子就显然在热闹地笑,声音叽叽喳喳地在说一些高兴的话。
娟:(沉默地,冷冷地望着文琪)这是干吗呀?
琪:(毫不在意地笑笑地说)谁叫你们把活全放开着就走了?人家元哥没有地方坐,我才来替你们收拾收拾。
珠:Mr·唐等急了吧,别怪文娟,都是我不好……(到窗前拢头发抹口唇)
唐:(局促不安)我也刚来。(到炉边烤火)
娟:(又是冷冷地一望)刚来?(看地上花生微怒)谁这样把花生弄得满地?!(向老四)屋子乱,你干吗不叫梅真来收拾呢?你把她给惯得越不成样子了!
琪:(好脾气地赔笑着)别发气,别发气,我来当丫头好了。(要把各处零碎收拾起来)
娟:谁又发气?更不用你来当丫头呀!(按电铃)爱珠,对不起呵,屋子这么乱!
珠:你真爱清爽,人要好看,她什么都爱好看。(笑眯眯地向唐)是不是?
[梅真入。
梅:大小姐回来啦?
娟:回来了,就不回来,你也可以收拾收拾这屋子的!你看看这屋子像个什么样子?
梅:(偷偷同老四做脸,老四做将笑状手掩住口)我刚来过了,看见唐先生来了,就急着去弄点心去。
娟:我说收拾屋子就是收拾屋子,别拉到点心上。
梅:(撅着嘴)是啦,是啦。(往前伸着手)您的外套脱不脱?要脱就给我吧,我好给挂起来,回头在椅子上堆着也是个不清爽不是?
娟:(生气地脱下外套交梅)拿去吧,快开点心!
梅:(偏不理会地走到爱珠前面)张小姐,您的也脱吧,我好一起挂起来。
爱珠脱下外套交梅
梅:(半顽皮地向老四)四小姐,您受累了,回头我来捡吧。(又同老四挤了挤眼,便捧着一堆外套出去)
唐:(由炉边过来摩擦着手大声地笑)这丫头好厉害!
娟:(生气地)这怎么讲!
唐:没有怎样讲,我就是说她好厉害。
娟:这又有什么好笑?本来都是四妹给惯出来的好样子,来了客,梅真还是这样没规没矩的。
唐:别怪四妹,更别怪梅真,这本来有点难为情,这时代还叫人做丫头,做主人的也不好意思,既然从小就让人家上学受相当教育,你就不能对待她像对待底下人老妈子一样!
娟:(羞愤)谁对待她同老妈子一样了?既是丫头,就是进了学,念了一点书,在家里也还该做点事呀,并且妈妈早就给她月费的。
唐:问题不在做事上边,做事她一定做的,问题是在你怎样叫她做事……口气,态度,怎样的叫她不……不觉得……
珠:(好笑地向文娟)Mr·唐有的是书生的牢骚……她就不知道人家多为难,你们这梅真有时真气人透了……Mr·唐,你刚从外国回来有好些个思想,都太理想了,在中国就合不上。
娟:(半天不响才冷冷地)人家热心社会上被压迫的人,不好吗……?可是我可真不知道谁能压迫梅真?我们不被她欺侮、压迫就算很便宜啰,那家伙……尽借着她那地位来打动许多人的同情,遇着文霞我们的那位热心普罗的三小姐更不得了……
珠:其实丫头还是丫头脾气,现在她已经到了岁数,——他们从前都说丫头到了要出嫁的岁数,顶难使唤的了,原来真有点那么一回事!我妈说……(吃吃笑)
琪:(从旁忽然插嘴)别缺德呀!
娟:你看多奇怪,四妹这护丫头的劲儿!
[门开处黄仲维笑着捧一大托盘茶点入,梅真随在后面无奈何他。黄年轻,活泼,顽皮,身着洋服内衬花毛线衣,健康得像运动家,可是头发蓬松一点,有一双特别灵敏的眼睛,脸上活动的表情表示他并不是完全的好脾气,心绪恶劣时可以发很大的脾气,发完又可以自己懊悔。就因为这一点许多女孩子本来可以同他恋爱的倒有点怕他,这一点也就保护着他不成为模范情人。此刻他高兴地胡闹地走入他已颇熟识的小书房。
黄:给你们送点心来了!(四顾)大小姐,四小姐,张小姐,唐先生,你们大家好?(手中捧盘问梅真)这个放哪儿呀?
梅:你看,不会做事偏要抢着做?(指小圆桌)哪,放这儿吧!
娟:(皱眉对梅)梅真规矩点,好不好?
梅:(撅起嘴,不平地)人家黄先生愿意拿,闹着玩又有什么要紧?
珠:(做讨厌梅真样子,转向黄)仲维,你来的真巧,我们正在讨论改良社会,解放婢女问题呢。
黄:讨论什么?(放下茶盘)什么问题?
珠:解放婢女问题。
梅:(如被刺问张)张小姐,您等一等,这么好的题目,等我走了再讨论吧,我在这儿,回头妨碍您的思想!(急速转身出)
[唐元澜咳嗽要说话又不说。
黄:(呈不安状,交换皱眉)梅真生气了。
琪:你能怪她吗?
娟:生气让她生气好了。
珠:我的话又有什么要紧,“解放婢女问题”,做婢女的听见了又怎样?我们不还说“解放妇女”吗?我们做妇女的听见难道也就该生气吗?
琪:(不理张)我们吃点心吃点心!仲维,都是你不好,无端端惹出是非来!
黄:真对不起!(看大小姐,生气地)谁想到你们这儿规矩这么大?!我看,我看,(气急地)梅真也真……倒……
琪:(搁住黄的话)别说啦,做丫头当然倒霉啦!
黄:那,你们不会不要让她当丫头吗?
琪:别说孩子话啦——吃点心吧!
娟:(冷笑地)你来做主吧!
黄:(不理大小姐,向文琪)怎么是孩子话?
唐:(调了嗓子,低声地)文琪的意思是:这不在口里说让不让她当丫头的问题。问题在:只要梅真在她们家,就是不拿她当丫头看待,她也还是一个丫头,因为名义上、实际上,什么别的都不是!又不是小姐,又不是客人,又不是亲戚……
琪:(惊异地望着元澜,想起自己同梅真谈过的话)元哥,你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你看梅真这样有什么办法?
唐:有什么办法?(稍停)也许只有一个办法,让她走,离开你们家,忘掉你们,上学去,让她到别处去做事——顶多你们从旁帮她一点忙——什么都行,就是得走。
娟:又一个会做主的——这会儿连办法都有了,我看索性把梅真托给你照应得了,元澜,你还可以叫她替你的报纸办个社会服务部。
琪:吃点心吧,别抬杠了!(倒茶)仲维,把这杯给爱珠,这杯给大姊。
[大家吃点心。
唐:(从容地仍向娟)人家不能替你做主,反正早晚你们还是得那样办,你还是得让她走,她不能老在你们这里的。
娟:当然不能!
琪:元哥,你知道梅真自己也这样想,我也……
娟:老四,梅真同你说过她要走吗?
琪:不是说要走,就是谈起来,她觉得她应该走。
娟:我早知道她没有良心,我们待她真够好的了,从小她穿的住的都跟我们一样,小的时候太小,又没有做事,后来就上学,现在虽然做点事,也还拿薪水呀!元澜根本就不知道这些情形。……元澜,你去问你刘姨嬷,你还问她,从前奶奶在的时候,梅真多叫老太太生气,刘姨嬷知道。
唐: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一个人总有做人的,的——的Pride呀。谁愿意做,做……哪,刚才爱珠说的:“婢女”呀!管你给多少薪水!
珠:(捡起未完毛线衣织,没有说话,此刻起立)文娟,别吵了,我问你,昨天那件衣料在哪儿?去拿给我看看,好不好?
娟:好,等我喝完这口茶,你到我屋子比比,我真想把它换掉。
珠:(又眯着眼笑)别换了,要来不及做了,下礼拜小陆请你跳舞不是?别换了吧。
娟:你不知道,就差那一点就顶不时髦,顶不对劲了。小陆眼睛尖极了。
黄:(吃完坐在沙发看杂志,忽然插嘴)什么时髦不时髦的,怎样算是对劲,怎样算是不对劲?
[唐元澜望望文娟无语,听到黄说话,兴趣起来,把杯子放下听,拿起一块蛋糕走到角落里倚着书架。
珠:你是美术家,你不知道吗?
琪:(轻声亲热地逗黄)碰了一鼻子灰了吧?
[唐元澜无聊地忽走过,俯身由地上捡拾一个花生吃。
黄:(看见)这倒不错,满地上有吃的呀!(亦起俯身捡一粒)怎么,我捡的只是空壳。(又俯身捡寻)
琪:你知道这花生哪里来的?
黄:不知道。
琪:(凑近黄耳朵)梅真赌来的!
娟:(收拾椅上活计东西要走,听见回头问)哪儿来的?
[唐、黄同文琪都笑着不敢答应。
黄:(忽然顽皮地)有人赌来的!
娟:什么?
琪:(急)没有什么,别听他的,(向黄)再闹我生气了。
娟:(无聊地起来)爱珠,上我屋来,我给你那料子看吧。(向大家)对不起呀,我们去一会儿就来,反正看电影时间还早呢,老三也没有回来。
珠:(提着毛织物,咭咭呱呱地)你看这件花样顶难织了,我……(随娟出)
文娟同爱珠同下。
唐:哎呀,我都忘了约好今天看电影,还好我来了!我是以为二弟今天回来,我来找他有事!(无聊地坐下看报)
黄:(直爽地)我没有被请呀,糟糕,我走吧!(眼望着文琪)
琪:别走,别走,我们还有事托你呢,我们要找你画点新派的画来点缀这个屋子。
黄:(莫名其妙地)什么?
琪:我们后天晚上请客,要把这屋子腾出来作休息室,梅真出个好主意,她说把它变成未来派的味儿,给人抽烟、说话用。我们要你帮忙。
[唐在旁听得很有兴趣,放报纸在膝上。
黄:(抓头)后天晚上,好家伙!
[门忽然开了,李琼走了进来。
琼:(妈妈的颜色不同平常那样温和,声音也急促点)老四你在这儿,我问你,你们干吗又同梅真过不去呀?大年下的!
琪:我没有……
唐:表姑。
黄:(同时地)伯母。
琼:来了一会儿吧,对不起,我要问老四两句话。
琪:妈,妈别问我,妈知道大姊的脾气的,今天可是张爱珠诚心同梅真过不去!梅真实在有点太难。
琼:(坐下叹口气)我真不知怎么办好!梅真真是聪明,岁数也大了,现在我们这儿又不能按老规矩办事,现在叫她上哪儿去好,送她到哪儿去我也不放心,老实说也有点舍不得。你们姊儿们偏常闹到人家哭哭啼啼的,叫我没有主意!
琪:不要紧,妈别着急,我去劝劝她去好不好?
黄:对了,你去劝劝她,刚才都是我不好。
琼:她赌气到对门陈家去了,我看那个陈太太对她很有点不怀好意。
琪:(张大了眼)怎么样不怀好意,妈?
琼:左不是她那抽大烟的兄弟!那陈先生也是鬼头鬼脑的。……得了,你们小孩子哪里懂这些事?梅真那么聪明人,也还不懂得那些人的用心。
唐:那老陈不是吞过公款被人控告过的吗?
琼:可不是?可是后来,找个律师花点钱,事情马马虎虎也就压下来了;近来又莫名其妙地很活动,谁知道又在那里活动些什么。一个顶年轻的少奶奶,人倒顶好,所以梅真也就常去找她玩,不过,我总觉得不妥当,所以她一到那边我就叫人叫她回来,我也没告诉过梅真那些复杂情形(稍停,向文琪)……老四你现在就过去一趟,好说坏说把梅真劝回来吧!
琪:(望黄)好吧,我,我就去。
黄:我送你过去。
[文琪取壁上外衣,黄替她穿上。
琪:妈,我走啦。元哥一会见。
黄:(向唐招呼地摆摆手)好,再见。
[两人下。
唐:(取烟盒递给李琼)表姑抽烟不?
琼:(摇摇头)不是我偏心,老四这孩子顶厚道。
唐:我知道,表姑,文琪是个好孩子。(自己取烟点上俯倚对面椅背上)
琼:元澜,我是很疼娟娟的,可是老实说,她自小就有脾气。你知道,她既不是我生的,有时使我很为难……小的时候,说她有时她不听,打她太难为情,尤其是她的祖母很多心,所以我也就有点惯了她。现在你回来了……
[唐元澜忽起立,将烟在火炉边打下烟灰,要说话又停下。
琼:(犹疑地)你们的事快了吧?
唐:(抬头很为难地说)我觉得我们这事……
琼:我希望你劝劝娟娟,想个什么法子弄得她对生活感觉满足……我知道她近来有点脾气,不过她很佩服你,你的话她很肯听的,你得知道她自己总觉得没有嬷有点委屈。
唐:我真不知道怎样对表姑说才好,我也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这样说。我——我觉得这事真有点叫人难为情。当初那种办法我本人就没有赞成,都是刘姨嬷一个人弄的。后来我在外国写许多信,告诉他们同表姑说,从前办法太滑稽,不能正式算什么,更不能因此束缚住娟娟的婚姻。我根本不知道,原来刘姨嬷就一字没有提过,反倒使亲亲戚戚都以为我们已经正式订了婚。
琼:我全明白你的意思,当时我也疑心是你刘姨嬷弄的事。你也得知道我所处地位难,你是我的表侄,娟娟却又不是我亲生的,娟娟的伯父又守旧,在他眼里连你在外国的期间的长短好像我都应该干涉,更不要说其他!当时我就是知道你们没有正式订婚,我也不能说。
唐:所以现在真是为难!我老实说我根本对娟娟没有求婚的意思。如果当时,我常来这里,那是因为……(改过语气)表姑也知道那本不应该就认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我们是表兄妹,当时我就请娟娟一块出去玩几趟又能算什么?
琼:都是你那刘姨嬷慌慌张张地跑去同娟娟的伯嬷讲了一堆,我当时也就觉得那样不妥当——这种事当然不能勉强的。不过我也要告诉你,我觉得娟娟很见得你好,这次你回来,我知道她很开心,你们再在一起玩玩熟了,也许就更知道对方的好处。
唐:(急)表姑不知道,这事当初就是我太不注意了,让刘姨嬷弄出那么一个误会的局面,现在我不能不早点表白我的态度,不然我更对娟娟不起了。
琼:(一惊)你对娟娟已说过了什么话吗?
唐:还没有!我觉着困难,所以始终还没有打开窗子说亮话。为了这个事,我真很着急,我希望二弟快回来,也就是为着这个缘故。我老实说,我是来找梅真的,我喜欢梅真……
琼:梅真?你说你……
琪:(推门入)妈妈,我把梅真找了回来,现在仲维要请我同梅真看电影去,我们也不回来吃饭了!(向唐)元哥,我不同你们一块看电影了!你们提另去吧,劳驾你告诉大姊一声。
[琪匆匆下。唐失望地怔着。
琼:(看文琪微笑)这年龄时期最快活不过,我喜欢孩子们天真烂漫,混沌一点……
娟:(进房向里来)妈妈在这儿说话呀?老四呢?仲维呢?
琼:(温和的)他们疯疯癫癫跑出去玩去了。
娟:爱珠也走了,现在老三回来了没有?
琼:老三今早说今天有会,到晚上才能回来的。
娟:(向唐半嘲的口吻)那么只剩下我们俩了,你还看不看电影?
琼:(焦虑地望着唐希望他肯去)今天电影还不错呢,你们去吧。
唐:表姑也去看吗?我,我倒……
琼:我有点头痛不去了,(着重地)你们去吧,别管我,我还有许多事呢,(急起到门边)元澜,回头还回来这里吃晚饭吧。
[琼下。
[文娟直立房中间睨唐,唐、娟无可奈何地对望着。
[幕下]>>>
第二幕
出场人物(按出场先后)
电灯工匠:老孙
宋雄:电料行掌柜(二十七八壮年人)梅真
李大太太:李琼夫嫂
李文琪
黄仲维
荣升
唐元澜
李文霞:三小姐
李文娟
地点:三小姐四小姐共用的书房
时间:过了两天以后
同一个书房过了两天的早上。家具一切全移动了一些位置,秩序显然纷乱,所谓未来派的吃烟室尚在创造中,天下混沌,玄黄未定。地上有各种东西,墙边放着小木梯架。小圆桌子推在场的一边,微微偏左,上面放着几副铜烛台,一些未插的红蜡。一个很大的纸屏风上面画了一些颜色鲜浓,而题材不甚明了的新派画;沙发上堆着各种靠背,前面提另放着一张画,也是怪诞叫人注目的作品。
幕开时,电灯工匠由梯子上下来,手里拿着电线,身上佩着装机械器具的口袋。宋雄背着手立着看电灯。
宋雄是由机器匠而升做年轻掌柜的人物,读过点书,吃过许多苦,因为机会同自己会利用这机会的麻利处,卒成功地支持着一个小小专卖电料零件的铺子。他的体格大方,眉目整齐,虽然在装扮上显然俗些。头发梳得油光,身上短装用的是黑色绸料,上身夹袄胸上挖出小口袋,金表链由口袋上口牵到胸前扣襻上。椅上放着黑呢旧外衣,一条花围巾,一副皮手套。
宋:饭厅里还要安一些灯,加两个插销。电线不够了吧?
工匠:(看电线)剩不多了!要嚜,我再回柜上拿一趟去!
宋:不用,不用,我给柜上打个电话,叫小徒弟送来。你先去饭厅安那些灯口子。
工匠:劳驾您告诉老张再给送把小改锥来,(把手里改锥一晃)这把真不得使。(要走又回头)我说掌柜的,今日我们还有两处的“活”答应人家要去的,这儿这事挺麻烦的,早上要完不了怎么办?(缠上剩下的电线)
宋:(挥手)你赶着做,中饭以前非完不可。我答应好这儿的二太太,不耽误他们开饭。别处有活没有活,我也不能管了!
工匠:掌柜的,您真是死心眼,这点活今日就自己来这一早上!
宋:老孙,我别处可以不死心眼,这李家的事,我可不能不死心眼!好!我打十四岁就跟这儿李家二爷在电灯厂里做事,没有二爷,好!说不定我还在那倒霉地方磨着!二爷是个工程师,他把我找去到他那小试验所里去学习,好,那二爷脾气模样就有像这儿的三小姐,他可真是好人,今日太太还跟我提起,我们就说笑,我说,要是三小姐穿上二爷衣服,不仔细看,谁也以为是二爷。
工匠:那位高个子的小姐吗?好,那小姐可有脾气呀,今日就这一早上,我可就碰着一大堆钉子了。
宋:(笑)你说的管莫是大小姐!好,她可有脾气!(低声)她不是这位二太太生的。(急回头看)得了,去你的吧,快做活,我可答应下中饭以前完事,你给我尽着做,我给你去打电话。
[工匠下。
[宋拿起外衣围巾要走,忽见耳机。又放下衣服走到书桌边,拿起耳机,插入插销试电话。
宋:(频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喂,东局五〇二七,喂,你老张呀?我是掌柜的,我在李宅,喂,我说呀,老孙叫你再叫小徒弟骑车送点电线来,再带一把好的改锥来,说是呢!他说他那一把不得使,……谁知道……?老孙就那脾气!我说呀,你给送一把来得了,什么?哪家又来催?你就说今日柜上没有人,抓不着工夫,那有什么法子!好吧,再见啦。(望着门)
[梅真捧铜蜡台入,放小圆桌上,望宋,宋急拔耳机走近梅。
宋:(笑声)梅姊您这两日忙得可以的?(注视梅不动)
梅:倒挺热闹的,(由地下拿起擦铜油破布擦烛台,频以口呵气)怎么了,小宋你们还不赶着点,尽摆着下去,就要开饭了,饭厅里怎么办?说不定我可要挨说了!(看宋)
宋:(急)我可不能叫你挨说,我已经催着老孙赶着做,那老孙又偏嫌他那改锥不得使,我又打了电话到柜上要去,还要了电线,叫人骑车送来,这不都是赶着做吗?
梅:只要中饭以前饭厅里能完事,我就不管了。你还不快去,瞧着点你那老孙?别因为他的改锥不得使,回头叫人家都听话。你可答应太太中饭以前准完事的!
宋:梅姊,你……你可……你可记得我上次提过的那话?
梅:(惊讶地)什么话?噢,那个,得了,小宋,人家这儿忙得这样子,你还说这些!
宋:你……你答应我到年底再说不是……?
梅:一年还没有过完呢!我告诉你吧,小宋,我这个人没有什么用处,又尽是些脾气,干脆最好你别再来找我,别让我耽搁你的事情,……
宋:我,我就等着你回话……你一答应了,我就跟李太太说去。
梅:我就没有回话给你。
宋:梅……梅姊,你别这样子,我这两年辛辛苦苦弄出这么一个小电料行不容易,你得知道,我心里就盼着哪一天你肯跟我一块过日子,我能不委屈你。
梅:得了,你别说了。
宋:我当时也知道你在这里同小姐似的讲究,读的书还比我多,说不定你瞧不上我,可是现在,我也是个掌柜的,管他大或小,铺子是我自己办的,七八个伙计,(露出骄傲颜色)再怎样,也用不着你动手再做粗的,我也能让你享点福,贴贴实实过好日子,除非你愿意帮着柜上管管账簿,开开清单。
梅:(怜悯地)不是我不知道你能干。三年的工夫你弄出那么一个铺子来,实在不容易!……
宋:(得意地,忸怩地)现在你知道了你可要来,我准不能叫你怎样,……我不能丢你的脸。
梅:(急)小宋,你可别这样说,出嫁不是要体面的事,你说得这贫劲儿的!我告诉你什么事都要心愿意才行,你就别再同我提这些事才好,我这个人于你不合适,回头耽搁了你的事。
宋:我……我……我真心要你答应我。
梅:(苦笑)我知道你真心,可是单是你真心不行,我告诉你,我答应不出来!
宋:你,你管莫嫌我穷!我知道我的电料行还够不上你正眼瞧的……
梅:(生气)我告诉你别说得这么贫!谁这么势利?我好意同你说,这种事得打心里愿意才行。我心里没有意思,我怎样答应你?
宋:你……你,你不是不愿意吧?(把头弄得低低的,担心地迸出这句疑问,又怕梅真回答他)
梅:(怜悯地)……不……不是不愿意,是没有这意思,根本没有这意思!我这个人就这脾气,我,我这个人不好,所以你就别找我最好,至少今天快别提这个了,我们这儿都忙,回头耽误了小姐们的事不好。
宋:(低头弄上围巾,至此叹口气围在项上,披着青呢旧大衣由旁门出)好吧,我今日不再麻烦你了,可是年过完了你可还得给我一个回话。
[宋下。
梅:(看宋走出,自语)这家伙!这死心眼真要命,用在我身上可真是冤透了,(呵铜器仍继续擦)看他讨厌又有点可怜!(叹息)那心用在我身上,真冤!我是命里注定该吃苦,上吊,跳河的!怎么做电料行的掌柜娘,(发憨笑)电料行的掌柜娘!(忽伏在桌上哭)
[门开处大太太咳嗽着走入。她是个矮个子,五十来岁瘦小妇人,眼睛小小的到处张望,样子既不庄严,说话也总像背地里偷说的口气。
梅:(惊讶地抬头去后望,急急立起来)大太太是您,来看热闹?这屋子还没有收拾完呢。
大太:(望屏风)这是什么东西——这怪里怪气的?
梅:就是屏风。
大太:什么屏风这怪样子?
梅:(笑笑)我也不知道。
大太:我看二太太真惯孩子,一个二个大了都这么疯!二老爷又不在世了,谁能说他们!今天晚上请多少客,到底?
梅:我也不知道,反正都是几位小姐的同学。
大太:(好奇地)在大客厅里跳舞吗?
梅:(又好笑又不耐烦)对了!
大太:吃饭在哪儿呢?
梅:(好笑)就在大饭厅里啰!
大太:坐得下那些人吗?
梅:分三次吃,有不坐下的站着吃……
大太:什么叫做新,我真不懂这些事,(提起这个那个地看)女孩子家疯天倒地的交许多朋友,一会儿学生开会啦,请愿啦,出去让巡警打个半死半活的啦!一会儿又请朋友啦,跳舞啦,一对对男男女女这么拉着搂着跳,多么不好看呀?怪不得大老爷生气常说二太太不好好管孩子!梅真,我告诉你,我们记住自己是个丫头,别跟着她们学!赶明日好找婆婆家。
梅:(又好笑又生气地逗大太太)您放心,我不会嫁的,我就在这儿家里当一辈子老丫头!
大太:(凑近了来,鬼鬼祟祟地)你不要着急,你多过来我院里,我给你想法子。(手比着)那天陈太太,人家还来同我打听你呢。别家我不知道,陈家有钱可瞒不了我!……陈太太娘家姓丁的阔气更不用说啦!
梅:(发气脸有点青)您告诉我陈家丁家有钱做什么?
大太:你自己想吧。傻孩子,人家陈太太说不定看上了你!
梅:(气极竭力忍耐)陈太太,她——她看上了我干吗?!
大太:(更凑近,做神秘的样子)我告诉你……
梅:(退却不愿听)大太太,您别——别告诉我什么……
大太:(更凑近)你听着,陈太太告诉过我她那兄弟丁家三爷,常提到你好,三奶奶又没有男孩子,三爷很急着……
梅:(回头向门跑)大太太,您别说这些话,我不能听……
[仲维同文琪笑着进来,同梅真撞个满怀。
琪:(奇怪地)梅真怎么了,什么事,这样忙?
梅:我——我到饭厅去拿点东西……
[梅急下。
琪:(仍然莫名其妙地)伯嬷,您来有事吗?
大太:(为难)没有什么事,……就找梅真……就来这里看看。
琪:(指仲维)这是黄先生,(指大太太)仲维,这是我的伯嬷。
黄:(致意)我们那一天吃饭时候见过。
大太:我倒不大认得,现在小姐们的朋友真多,来来往往的……
琪:(做鬼脸向黄,又对大太太)怪不得您认不得!(故作正经地)我的朋友,尤其是男朋友,就够二三十位!来来往往地,——今天这一个来,明天那一个来!……
黄:(亦做鬼脸,背着大太太用手指频指着琪)可是你伯嬷准认得我,因为每次你那些朋友排着队来,都是我领头,我好比是个总队长!
大太:(莫名其妙地)怎么排队来法子?我不记得谁排队来过!
黄:(同时忍住笑)您没有看见过?
琪:下回我叫他们由您窗口走过……好让大伯伯也看看热闹。
大太:(急摇手)不要吧。老四,你不知道你的大伯伯的脾气?
[黄、琪忍不住对笑。
大太:你们笑什么?
琪:没有什么。
大太:(叹口气)我走了,你们这里东西都是奇奇怪怪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看!今早上也不知道是谁把客厅那对湘绣风景镜框子给取下了,你嬷说是交给我收起来……我,我就收起来,赶明儿给大姊陪嫁,那本来是你奶奶的东西!
黄:(又忍住笑)那对风景两面一样,一边挂一个,真是好东西!
琪:对了,您收着给大姊摆新房吧,那西湖风景,又是月亮又是水的,太好看了,我们回头把它给糟蹋了太可惜!
[荣升入。
荣:大太太在这屋子吗?
大太:在这屋子。什么事?
荣:对门陈太太过来了,在您屋子里坐,请您过去呢。
大太:(慌张)噢,我就来,就来……
[大太太下,黄同琪放声地笑出来。
荣:(半自语)我说是大太太许在这屋子里,问梅真,她总不答应,偏说不知道,害得我这找劲儿的!……
[荣升下。
琪:对门陈太太,她跑来做什么?那家伙,准有什么鬼主意!
黄:许是好奇也来看你们的热闹。谁让你们请跳舞,这事太新鲜,你不能怪人家不好奇,想来看看我们都是怎样的怪法子!
琪:(疑惑地)也许吧……还许是为梅真,你听伯嬷说来她没有?嘿!……得了,不说了,我们先挂画吧。回头我一定得告诉妈去!
黄:对了,来挂吧。(取起地上画,又搬梯子把梯架两腿支开放好)
琪:我上去,你替我扶着一点,这梯子好像不大结实。(慢慢上梯子)
琪:(扶住梯子,仰脸望)你带了钉子没有?
黄:带了,(把画比在墙上)你看挂在这里行不行?
琪:你等等呀,我到那一边看看。(走过一边)行了,不不……再低一点……好了,就这样。(又跑到梯下扶着)
黄:(用锤子刚敲钉子)我钉啦!
琪:你等等!(又跑到一边望)不,不,再高一点!
黄:一会儿低,一会儿高,你可拿定了你的主意呀!
琪:你这个人什么都可以,就是这性急真叫人怕你!
黄:(钉画,笑)你怕我吗?
琪:(急)我可不怕你!
黄:(钉完画由梯上转回头)为什么呢?
琪:因为我想我知道你。
黄:(高兴地转身坐梯上)真的?
琪:(仰着脸笑)好,你还以为你自己是那么难懂的人呀?
[仲维默望底下愣愣地注视琪,不说话,只吹口哨。
琪:(用手轻摇梯身)你这是干吗呀?
黄:别摇,别摇,等我告诉你。
琪:快说,不然就快下来!
黄:自从有了所谓新派画,或是立体派画,他们最重要的贡献是什么?
琪:我可不知道!(咕噜着)我又不学历史,又不会画画!
黄:得了别说了,我告诉你,立体画最重要的贡献,大概是发现了新角度!这新角度的透视真把我们本来四方八正的世界——也可以说是宇宙——推广了变大了好几倍。
琪:你讲些什么呀?
黄:(笑)我在讲角度的透视。它把我们日常的世界推广了好几倍!你知道的,现代的画——乃至于现代的照相——都是由这新角度出发!一个东西,不止可以从一面正正地看它,你也可以从上,从下,斜着,躺着或是倒着,看它!
琪:你到底要说什么呀?
黄:我就说这个!新角度的透视。为了这新角度,我们的世界,乃至于宇宙,忽然扩大了,变成许多世界,许多宇宙。
琪:许多宇宙这话似乎有点不通!
黄:此刻我的宇宙外就多了一个宇宙,我的世界外又多出一个世界,我认识的你以外又多了一个你!
琪:(恍然悟了黄在说她)得了,快别胡说一气的了!
黄:我的意思是:我认识的你以外,我又多认识了一个你——一个从梯子上往下看到的,从梯子下往上望着的李文琪!
琪:(不好意思)你别神经病地瞎扯吧!
黄:(望琪)我顶正经地说话,你怎么不信!
琪:我信了就怎样?(顽皮地)你知道这宇宙以外,根本经不起再多出一个,从梯子上往下看到的,从梯子下往上望的李文琪所看到的,坐在梯子顶上说疯话的黄仲维!(仰脸大笑)
黄:你看,你看,我真希望你自己此刻能从这儿看看你自己,(兴奋)哪一天我要这样替你画一张像!
琪:你画好了吗?闹什么劲儿?下来吧。
黄:说起来容易。我眼高手低,就没有这个本领画这样一张的你!要有这个本领,我早不是这么一个空想空说的小疯子了!
琪:你就该是个大疯子了吗?
黄:可不?对宇宙,对我自己的那许多世界,我便是真能负得起一点责任的大疯子了!
琪:快下来吧,黄大疯子,不然,我不管替你扶住梯子了!
黄:(转身预备下来,却轻轻地说)文琪,如果我咬定了你这句话的象征意义,你怎样说?(下到地上望琪)
琪:什么象征意义?
黄:(拉住文琪两手,对面望住她)不管我是大疯子小疯子,在梯子顶上幻想着创造什么世界,你都替我扶住梯子,别让我摔下去,行不行?
琪:(好脾气地,同时又讽刺地)什么时候你变成一个诗人?
黄:(放下双手丧气地坐在梯子最下一级上)你别取笑我,好不好……?你是个聪明人,世界上最残忍的事就是一个聪明人笑笨人!(抬头向文琪苦笑)有时候,你弄得我真觉到自己一点出息都没有!(由口袋里掏出烟,垂头叹气)
琪:(感动,不过意地凑近黄,半跪在梯边向黄柔声问)仲维,你,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刻薄人?
黄:(迷惑地抓头)你?你,一个刻薄人?文琪,你怎么问这个?你别这样为难我了,小姐!你知道我不会……不会说话……简直的不会说!
琪:(起立)不会说话,就别说了,不好吗?
黄:(亦起立抓过文琪肩膀摇着她)你这个人!真气死我!你你……你不知道我要告诉你什么?
琪:(逗黄又有点害怕)我,我不知道!(摆脱黄抓住她的手)
黄:(追琪)你……你把你耳朵拿过来,我非要告诉你不可——今天!
琪:(顽皮地歪着把耳朵稍凑近)哪……我可有点聋!
黄:(抓住琪的脸,向她耳边大声地)我爱你,知道吗,文琪?你知道我不会说话……
琪:(努着嘴红着脸说不出话半天)那——那就怎么样呢?(两手掩面笑,要跑)
黄:(捉住琪要放下她两手)怎样?看我……琪看我,我问你,……别这样别扭吧!(从后面揽住文琪)我问你老四,你……你呢?
琪:(放下手转脸望黄,摇了一下头发微笑)我——我只有一点儿糊涂!
黄:(高兴地)老四!我真……真……噢,(把琪的脸藏在自己的胸前感伤地吻文琪发)你,你弄得我不止有一点儿糊涂了怎么好?小四!
琪:(伏在黄胸前憨笑)仲维,我有一点想哭。(抽噎着又像是笑声)
[门开处唐元澜忽然闯入房里。
唐:今日这儿怎么了?!(忽见黄、琪两人,一惊)对不起,太高兴了忘了打门!
[仲维、文琪同时转身望唐,难为情地相对一笑。
琪:(摇一摇头发顽皮倔强地)打不打门有什么关系?那么洋派干吗?
唐:(逗文琪)我才不知道刚才谁那么洋派来着?好在是我,不是你的大伯伯!
琪:(憨笑)元哥,你越变越坏了!(看黄微笑)
唐:可不是?(忽然正经地)顶坏的还在后边,你们等着看吧!文琪,你二哥什么时候到?
黄:(看表)十一点一刻。
唐:为什么又改晚了一趟车?
琪:我也纳闷呢,从前,他一放假总急着回家来,这半年他怎么变了,老像推延着,故意要晚点回来似的。
唐:(看墙上画同屏风)仲维,这些什么时候画的?
黄:画的?简直是瞎涂的,昨天我弄到半晚上才睡!
唐:那是甜的苦工,越做越不累,是不是?
[梅真入,仍恢复平时活泼。
梅:(望望画,望黄同琪)你们就挂了这么一张画?
琪:可不?还挂几张?
黄:挂上一张就很不错了!
唐:你不知道,梅真,你不知道一张画好不容易挂呢!(望琪)
梅:(看看各人)唐先生,您来得真早!您不是说早来帮忙吗?
唐:谁能有黄先生那么勤快,半夜里起来做苦工!
黄:老唐,今日起你小心我!
梅:(望两人不懂)得了,你们别吵了,唐先生,现在该轮到您赶点活了,(手里举着一堆小白片子)您看,这堆片子本来是请您给写一写的。(放小桌上)
唐:(到小桌边看)这些不都写好了吗?
梅:可不?(淘气地)要都等着人,这些事什么时候才完呀?四小姐,你看看这一屋子这么好?
[三小姐文霞跑进来,文霞穿蓝布夹袍,素净像母亲,但健硕比母亲高。她虽是巾帼而有须眉气概的人,天真稚气却亦不减于文琪。爱美的心,倔强的志趣,高远的理想,都像要由眉宇间涌溢出来。她自认爱人类,愿意为人类服务牺牲者,其实她就是一个富于热情又富于理想的好孩子。自己把前面天线展得很长很远,一时事实上她却仍然是学校、家庭中的小孩子。
霞:(兴奋地)饭厅里谁插的花?简直的是妙!
[大家全看着彼此。
[梅真不好意思地转去收拾屋子。
琪:一定是梅真!(向梅努嘴)
霞:我以为或者是妈妈——那个瓶子谁想到拿来插梅花!
琪:那黑胆瓶呀?可不是梅真做的事。(向梅)梅真,你听听我们这热心的三小姐!怎么?梅真“烧盘儿”啦?黄梅真今天很像一个导演家!
霞:嘿,梅真,你的组织能力很行呀,明日你可以到我们那剧团里帮忙!
梅:得了,得了,你们尽说笑话!什么导演家啦,组织能力啦,组织了半天导演了半天,一早上我还弄不动一个明星做点正经事!
黄:好,我画了一晚上不算?今日早上还挂了一张名画呢?
梅:对了,这二位明星(指黄同琪)挂一张画的工夫,差点没有占掉整一幕戏的时候!(又指唐)那里那一位,好,到戏都快闭幕了才到场!
[大家哄然笑。
唐:你这骂人的劲儿倒真有点像大导演家的口气,我真该到上海电影公司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