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7 病中杂诗(九首)(1 / 1)

小诗(一)

感谢生命的讽刺嘲弄着我,

会唱的喉咙哑成了无言的歌。

一片轻纱似的情绪,

本是空灵,

现时上面全打着拙笨补钉。

肩头上先是挑起两担云彩,

带着光辉要在从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压压沉下现实的真相,

灵魂同饥饿的脊梁将一起压断

我不敢问生命现在人该当如何

喘气!

经验已如旧鞋底的穿破,

这纷歧道路上,

石子和泥土模糊,

还是赤脚方便,

去认取新的辛苦。

小诗(一)、(二)1947年写于北平。——梁从诫注

小诗(二)

小蚌壳里有所有的颜色;

整一条虹藏在里面。

绚彩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外面没有夕阳,

也不见雨点。

黑夜天空上只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斗那里闪亮,

远距离光明如无边海面,

是每小粒晶莹,

给了你方向。

写给我的大姊

当我去了,

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说的时候,

同喝的机会,

都已错过,

主客黯然,

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点感伤,

你把脸掉向窗外,

落日将尽时,

西天上,

总还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

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

黄昏时承认的,

否认等不到天明;

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

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

当我去了,

还有没说完的话,

像钟敲过后,

时间在悬空里暂挂,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继续;

对忽然的终止,

你有理由惧怕。

但原谅吧,

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

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

1947年写于北平。——梁从诫注

一天

今天十二个钟头,

是我十二个客人,

每一个来了,

又走了,

最后夕阳拖着影子也走了!

我没有时间盘问我自己胸怀,

黄昏却蹑着脚,

好奇的偷着进来!

我说:朋友,这次我可不对你诉说啊,

每次说了,

伤我一点骄傲。

黄昏黯然,

无言的走开,

孤单的、沉默的,

我投入夜的怀抱!

对残枝

梅花你这些残了后的枝条,

是你无法诉说的哀愁!

今晚这一阵雨点落过以后,

我关上窗子又要同你分手。

但我幻想夜色安慰你伤心,

下弦月照白了你,

最是同情,

我睡了,

我的诗记下你的温柔,

你不妨安心放芽去做成绿荫。

1946年写于昆明。——梁从诫注

对北门街园子

别说你寂寞;

大树拱立,

草花烂漫,

一个园子永远睡着;

没有脚步的走响。

你树梢盘着飞鸟,

每早云天吻你额前,

每晚你留下对话,

正是西山最好的夕阳。

1946 年写于昆明。——梁从诫注

十一月的小村

我想象我在轻轻的独语: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样个去处?

是这渺茫江边淡泊的天;

是这映红了的叶子疏疏隔着雾;

是乡愁,

是这许多说不出的寂寞;

还是这条独自转折来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

绕出一丝丝青烟;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围着的茅屋?

是枯柴爆裂着灶火的声响,

是童子缩颈落叶林中的歌唱?

是老农随着耕牛,

远远过去,

还是那坡边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么做成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灵魂又是谁的病?

山坳子叫我立住的仅是一面黄土墙;

下午透过云霾那点子太阳!

一棵野藤绊住一角老墙头,

斜睨两根青石架起的大门,

倒在路旁,

无论我坐着,

我又走开,

我都一样心跳;

我的心前虽然烦乱,

总像绕着许多云彩,

但寂寂一湾水田,

这几处荒坟,

它们永说不清谁是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

看下午最长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风中吹来。

忧郁

忧郁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敌人,

你对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强硬的债主,

你呢?

是把自己灵魂压给他的赌徒。

你曾那样拿理想赌博,

不幸你输了;

放下精神最后保留的田产,

最有价值的衣裳,

然后一切你都赔上,

连自己的情绪和信仰,

那不是自然?

你的债权人他是,

那么,

别尽问他脸貌到底怎样!

呀天,

你如果一定要看清今晚这里有盏小灯,

灯下你无妨同他面对面,

你是这样的绝望,

他是这样无情!

1944年写于李庄。——梁从诫注

恶劣的心绪

我病中,

这样缠住忧虑和烦扰,

好像西北冷风,

从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黄昏街头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琐屑里寻讨安慰,

自己在万物消耗以后的残骸中惊骇,

又一点一点给别人扬起可怕的尘埃!

吹散记忆正如陈旧的报纸飘在各处彷徨,

破碎支离的记录只颠倒提示过去的骚乱。

多余的理性还像一只饥饿的野狗那样追着空罐同肉骨,

自己寂寞的追着咬嚼人类的感伤;

生活是什么都还说不上来,

摆在眼前的已是这许多渣滓!

我希望:

风停了;

今晚情绪能像一场小雪,

沉默的白色轻轻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对自己和他人都带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层一层把恶劣残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丽明早的晨光下,

焦心暂不必再有,

——绝望要来时,

索性是雪后残酷的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