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交代】
人称“毓老”的爱新觉罗·毓鋆老师,于2011年3月20日辞世,震动学界。其海内外弟子门生为文追忆受业情状,一时之际,久不闻经史、不诵子集之社会,吹来一阵儒学熏风,方知毓老师之影响既深且阔,桃李数代,自成师荫,虽不著述,然其学问仍在学子耳畔弦响,为精神导航,其风范烙印心版,替操行定舵,泱泱然养成君子之风。次年,张辉诚撰成《毓老真精神》一书,情深力专,庶几乎以字报师恩,捧读再三,深受感动。遵辉诚之邀,追记当年上课情形,写成《君子印记》一文,忝附书末。今毓老师仙游已七载,重阅此文,感触尤深。近年社会刮起“斩草除根”风,令有识之士忧心。个人学问或有累积之快捷方式,社会若铲除既存底蕴,文化根脉如何蓬勃传承?一社会犹如一家,其子弟若不以祖产为荣、家底为傲,家运如何兴旺?执此之际,分外感怀当年习业情景,不论是白日在中文系课堂习尚书、诗经、楚辞、史记、论语、孟子……或晚间于毓门习四书、孙子兵法,皆埋首勤做笔记以求增长,如此经年累月浸**其中,方能滋养识见、丰润性灵,庶几乎不是一个粗鄙之人。有感于此,遂依原文架构添入材薪,借此铺排我心,以志爝火不熄。
应该是个微寒天气,犹记得自己三十多年前的样子:绑两条辫子,穿长袖绿格子上衣,黑长裤,球鞋。跟随一位温文儒雅的学长与同学,弯入温州街巷弄。这是雌雄未辨、我的大一模样。巷弄里,据说住着一位很特别的老师,我不知道他是谁。
大一,我念哲学系,其实醉心的是中文系。甫从一切以联考为学习目的的高中刻板教学挣脱出来,贪婪地游走于文学院各系听课,也饥饿地参加几个文学性社团,其中之一是国学社。有位理学院学长提到天德黉舍及毓鋆老师,姓爱新觉罗,前清皇室,讲“四书”非常精彩,建议我们一定要去上课。但必须先拜见老师,看他收不收。
我听都没听过这回事,颇感不解。坊间开班授徒者,无不要求学生广为宣传,拉同学邀朋友,打折优惠,以求爆满,岂有挑学生的?三十多年前的社会虽然还算纯朴,但功利的风一向吹拂每个时代,怎有这么不功利的地方?我好奇。学长如何描述这位很特别的老师,我已忘记,但他言谈间所流露之恭敬景仰,令我印象深刻。我想,就去拜见拜见吧,先上上看,要是不喜欢再逃学。大学生没别的本事,最会逃学。
我们在客厅等着,不寻常的安静,严肃。忽然,清喉咙的声音从后边儿传来,一转头,好大的身影逼近眼前,一身象牙白中式衣着,长胡须,戴黑框眼镜。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古人!”顿时,心生时空错置之感,不知身在何代。
学长恭恭敬敬地介绍我们,提到我,说:“她念哲学系,喜欢写作。”还说些什么,不记得了,我一心一意在偷偷打量老师,觉得除了慑人的第一印象之外,在他身上还有一股什么……那日,老师的谈兴似乎不错,没让我觉得他嫌我们只不过是几个啥都不懂的小毛头,敷衍几句就该进行到起立、敬礼、老师再见。他没问我们问题,纯聊天。七十多岁的他忽然有一瞬间家常得像个爷爷,温且厚、沉而宽的声音,说着儒家文化、宫中旧事,又提到师承。有几个名字我在课本上读过,顿时惊得不得了,遂非常唐突地插话,问:“某某某的年纪比您小,怎会是您的老师呢?”只见他哈哈大笑一声,说:“傻丫头,年纪小就不能当老师啊?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也对,韩愈《师说》。
辞别而出,往学校走的路上,学长说,没见过老师笑得这么开心。我没搭腔,心想,今天真是傻够了,恐怕老师不会收的。
这是我唯一一次听毓老师聊天。此后相见,皆在课堂上,人群中。
课室在地下室,空间不算大,一百多个学生(或许更多)挤在一起。没有桌子,只有最克难的圆凳子,整齐地排列着。这种配备,适合户外看野台戏或听民歌演唱,顺便打香肠烤鱿鱼逛夜市,用来上“论孟”,极其艰辛。别的不说,连打瞌睡都不可能——要不是跌倒在地,就是趴上前面同学的背,再凶猛的瞌睡虫都不可能在这种环境存活的。
入夏之后的晚上,空气不流通的课室更是闷热难当。只有几支电风扇吹着热风,不多时即汗流浃背,写笔记时,手腕黏着纸,前后左右同学的汗味和着自己的,形成一阵阵馊浪,刺激鼻腔,几度欲昏厥而倒下。总希望有人受不了这种酷刑而逃学,好让我宽坐些、多吸一点空气,没想到人还是一样多,貌似打死不退。本想,你们不翘我翘好了,但转念又想,既然你们打死不退,我为什么要没志气地死在你们前面。 孔子五十五岁还要周游列国看人家脸色,我一个年轻人中暑算什么,不退,撑着。
于今回想,简陋的物质设备更能激励求学之心,锻造上进意志。当然,不是凳子材质所致,是毓老师,他具有神奇力量,能镇住满室年轻且毛躁的心,让圆凳变成铸剑之炉,火势熊熊,叫我们锻造自己。之后,我读牟宗三《生命的学问》,书中《我与熊十力先生》一篇,记就读北大三年级时遇熊先生,描写他的那一段极为精彩:“目光清而且锐,前额饱满,口方大,颧骨端正,笑声震屋宇,直从丹田发。清气、奇气、秀气、逸气:爽朗坦白。不无聊,能挑破沉闷。直对着那纷纷攘攘,卑陋尘凡,作狮子吼。”牟先生以一个学生能动用的最高礼赞写着:“我在这里始见了一个真人,始嗅到了学问与生命的意味。”读这一段,不禁想及在拥挤闷热课堂里的我们,自动来上课,为的不就是想学“学问与生命”?对毓老师之崇敬也是如此的。
老师讲课,既无幻灯投影也无图片、录音机、道具之助,端坐椅上,全凭口说,偶写板书。他声如洪钟,抑扬顿挫之间唤出一个文明古国,朝代更迭,兴亡一瞬,尽在那时而高亢时而低回的声音里。老师学问渊博,经史子集尽藏胸臆,信手拈来,皆有典故、出处。是以,一部《论语》,经他诠释、延伸、验证,宛如中国读书人的圣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们被老师言谈间的期许给打动了,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我们如此年轻,回顾学校课堂的教学无不以考试为目的,钻研辞义、肢解章句,鲜有余暇让老师于“子曰”之中,唤出谦谦君子的理想形象。“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正因为年轻,渴望寻找典范以有所景仰、追随,在踏入社会前,能继承一份精神上的祖产。“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我们静肃、认真坐在圆凳上听老师授课,非炫惑于其帝国身世,非为了求取功名利禄,是为了铸造自己理想中的人格,一生实践。凡在毓门上过课听进心里去的人,不谦虚地说,绝不允许自己变成同流合污的小人。
这是毓老师烙给我们的君子印记。这烙铁,也烙在他身上,一生为学生做出庄严的示范,什么叫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回想三十多年前这一段课缘,深感庆幸,却也因半生庸庸碌碌已过,一事无成,辜负当年课室中之自我期许而有愧,更因未曾有机会向老师致谢而抱憾。
或许受当年上课情景影响,我见有课室位于地下室,总会想起那一段日子。仿佛重返课室,满座肃静,等着木门被推开——
毓老师,重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