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就去过一次甘肃平凉,专门去柳湖凭吊那里的柳树。平凉是当年左宗棠西征、收复新疆的跳板,他的署衙就设在柳湖。左虽是个带兵的人,但骨子里是中国传统文化中耕读修身的知识分子。未出山以前他像诸葛亮那样躬耕于湖南湘阴,潜心治兵法、农林、地理之学,后来虽半生都在带兵打仗,但所到之处总不忘讲农、治水、栽树。他驻兵平凉时,于马嘶镝鸣之中还颇有兴致地发现了一个三九不冻的暖泉,就集资修浚了这个湖,并手题“柳湖”二字。现在这遗墨仍立于水旁。那年来时,我的印象湖水泱泱,柳丝绵绵,老柳环岸,一派古风,内心只是泛起了一点岁月的沧桑,并未深动。直到近年读了几本关于左公的书,才又引起对他的注意,去年秋天又专门重访了一次柳湖。
由西安出发西行,车子驶入甘肃境内,公路两边就是又浓又密的柳树。在北方的各种树木中,柳树是发芽最早的。当春寒寂寂之时,它总是最先透出一抹绿色,为我们报春。柳树的生命力又是最顽强的,它随遇而安,无处不长,且品种极多,形态各样。我在青藏高原的风雪中见过形似古柏、虬劲如铁的藏柳;在江南的春风细雨中见过婀娜多姿的垂柳。只我的家乡山西,就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柳。北部的山坡下生长着一种树形高大、树冠浑圆的“馒头柳”,其树头的分枝修长柔韧,常用来制草原上牧民用的套马杆。而南部平原上的小河流水旁,却生长着一种矮小的成灌木状的白条柳,褪去绿皮,雪白的柳条是编制簸箕、笸箩、油篓等农家用具的绝好材料。现在我眼前的这种柳是西北高原常见的旱柳,它树身高大,树干挺直,如松如杨,而枝叶却柔密浓厚。每一棵树就像一个突然从地心涌出的绿色喷泉,茂盛的枝叶冲出地面,射向天空,然后再四散垂落,泼洒到路的两边。远远望去连绵不断,又像是两道结实的堤坝,我们的车子夹行其中,好像永远也逃不出这绿的围堵。
左宗棠是1869年5月沿着我们今天走的这条路进入甘肃的。在这之前的十一年,马克思在《鸦片贸易史》中分析中国:“一个人口几乎占人类三分之一的大帝国,不顾时势,安于现状,人为地隔绝于世并因此竭力以天朝尽善尽美的幻想自欺。这样一个帝国,注定最后要在一场殊死的决斗中被打垮。”不幸言中,十年来,大清帝国在和西方列强及国内农民起义的搏斗中已经筋疲力竭,到了垮台的边缘。虽有曾国藩、李鸿章这些晚清重臣垂死支撑,但还是每况愈下。李鸿章说,他就是一个帝国的裱糊匠。就在这时左宗棠横空出世,为日落时分的帝国又争得耀眼的一亮。
左宗棠算得上是中国官僚史上的一个奇人。按照古代中国的官制,先得读书,考中进士后先授一小官,然后一步一步地往上熬。他三考不中便无心再去读枯涩的经书,便在乡下边种地边研究农桑、水利等实用之学,后因太平天国乱起,就随曾国藩办湘军。1866年甘肃出现回民起义时,左正在福建办船政,建海军,对付东南的外敌。朝中无人,同治皇帝只好拆东墙补西墙,急召他赴西北平叛。但这时的政局已千疮百孔,哪里只是一个回民起义。甘肃之西,新疆外来的阿古柏政权已形成割据,而甘肃之东继太平军之后兴起的东、西捻军,纵横陕西、河南、山东,如入无人之境。左受命时皇太后问西事几年可定?他答:五年。并提出一个战略构想:欲平回先平捻,先稳甘再收疆,一开口就擘画出半个中国的未来形势图,其雄心和目光超过当年诸葛亮的隆中对。而这时清政府捉襟见肘,哪有这个实力。朝中以李鸿章为代表的主流派干脆主张放弃新疆这块荒远之地,是他力排众议终于说动朝廷用兵西北。
左宗棠受命之后,先驻汉口指挥平捻,到1869年11月才进驻平凉,这年他已58岁。如果历史可以回放的话,这是一个十分悲壮的镜头:一队从遥远的湖南长途跋涉而来的士兵,穿着南国的衣服,说着北方人听不懂的“南蛮”语,艰难地行进在黄风、沙尘之中。队伍前面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位目光炯炯、须发即白的老者,他就是左宗棠。最奇的是,他的身后十多个士兵抬着一具黑漆发亮的棺材,在刀枪、军旗的辉映下十分醒目。左宗棠发誓,不收复新疆,平定西北,决不回京。人们熟知“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破釜沉舟的故事,可有多少人知道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南国老翁,带棺出征过天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