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阅读经历002(1 / 1)

这是一个很基本的审美原理,就像自然科学中的牛顿力学原理,用它可以解答艺术、创作、欣赏、文艺批评中等一些常见的疑问。比如经常困扰我们的,引起读者不满、家长担忧的作品低俗的问题。2010年媒体开展这方面的讨论,我曾写了一文《怎样区分低俗、通俗和高雅》。

就是说人面对一物会有三念:占有的欲望、冷静的思考和愉悦的欣赏,就看你选择哪一种。这三种念头第一种源于人的动物性、物质性,可称为“俗”;第三种体现人的精神存在,可称为“雅”。俗与雅之间还有一个过渡地带,这就是“通俗”。

小说、影视作品中最难处理的“性题材”问题,根子也在这里。作者的着眼点,是刺激读者的动物性的原始性欲,还是启发他的审美,这也是《金瓶梅》与《红楼梦》的区别。一个美女在色狼眼里是满足性欲的消费对象,在医生眼里是救治的对象,在画家眼里是线条、韵律的美感。人身上动物性与人性共存,就如人体内癌细胞与好细胞的共存。同样是一张**画,在一流画家手里是高雅的美,在三流画家手里是**和粗俗。人的阅读需求从低到高、从物质到精神层面共有六种,分别是信息、刺激、娱乐、知识、审美和思想的阅读需求。这就看作家、艺术家怎样去激发读者的不同需求,是用“慈祥的手”替人拆开“契合一体的粗野性和野蛮性”,还是用“罪恶的手”诱导他回归动物性。反映在作品上的不同就是高雅、低俗和通俗。

经典作品里总是有原理体现。马恩作品里有一般社会原理、哲学原理;毛泽东作品里有中国社会的政治原理;黑格尔的作品里有美学原理。哪怕每一个小的学术分支,只要它够得上经典,就必然会揭示出某一部分的原理,或者可以说,只有含有一定原理的作品才能够称得上是经典作品。这也反过来说明,阅读,不管读哪一类作品,一定要读经典,这样你收获的就不只是粮食,还有种子;不只是几条鱼,还有渔具、渔法。当然再经典的作品也只能作为客观的阅读对象而存在,要收到好的阅读效果,还得发挥阅读者的主观能动性,利用这颗种子,种出一棵属于自己的树。

修辞学是一个很小的、专业的学术分支,但是写文章的人不可不读。1968年“文革”后期,我大学毕业后有一年的时间在内蒙古农村劳动锻炼。正苦于无书可读时,在灶台上见到一本已经撕破书皮的陈望道先生著的《修辞学发凡》。陈是个老革命家,中国第一本《共产党宣言》的翻译者,当年与陈独秀一起做建党工作,脾气不合,就去做学问,又成了中国研究修辞第一人。修辞学很专,我也无心专攻这一行,但我读后从中悟出了一个结论,就是新闻与文学的区别,这再次说明经典的理性光芒。其实我读这本书时还没有做新闻工作,这本书里也没有新闻二字。等到我后来当记者,再后来到新闻出版署从事管理工作,新闻界总有一个摆不脱的阴影,就是有人建议“消息散文化”,一时在新闻界形成潮流,好像这是写好新闻稿的出路。为此《新闻出版报》开展了半年的讨论,多数来稿居然也同意这个观点。讨论结束时报社请我写一篇文章,虽然我是散文作家,但我明确表示消息不能散文化。理由当然有很多条,其中一条是按《修辞学发凡》给出的原理,修辞分两大类:消极修辞与积极修辞。

消极修辞主要用在应用、实用类文体,如文件、通告、科学著作、教科书等,典型代表是法律文件、行政公文,要极其客观准确;积极修辞用于文学写作,小说、散文、戏剧,典型代表是诗歌,可以任意想象、浪漫挥洒。消极修辞,注重表达事实,以让人“明白、了解”为目的;积极修辞,注重表达情感,以让人“感染、激动”为目的。消极修辞不是内容表达的消极,而是语言风格的消极,不张扬、不夸张,恰恰是为内容的积极让位,尽量把形式对内容的干扰降低到最小。

根据这个原理,我们可以给文字大家族排出如下序列:法律——文件——教材——各种应用文——新闻(以上消极)——(以下积极)报告文学——散文——小说——戏剧——诗歌。可以看出,在这个大序列表中新闻处于消极修辞的末端,靠近积极修辞处,但从性质上讲,它还是属于消极修辞。有了这个序列表,就像有了一张旅店客房指南,或者是化学研究中的元素周期表,物理研究中的光谱图,对号入座一目了然。

假如我们允许“消息散文化”,那么新闻与文学将没有边界,直接的恶果是假新闻的合法化,是记者天马行空地胡说、煽情。

这样用修辞学原理就轻松解开了新闻界这个争论已久的难题。这是理论的力量,经典的力量。

五、有阅读,人不老

大约在三十多年前,1984年,我的人生有一个小挫折。也许是境由心生,我注意到当时的一个社会现象。当年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虽都落实政策回城安排工作,但结果却大不相同。很多人身体垮了,学业荒了,不能再重整旗鼓,只有坐家养老,等待物质生命的终了。有一部分“右派”却神奇般地事业复起,演戏、写书、搞研究等,又成果累累,身体也好了,精神变物质。这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们没有停止读书,反而趁机补充了知识,补充了生活。我当时有感写了一首小诗以自勉:“能工作时就工作,不能工作时就写作。二者皆不能,读书、积累、思索。”也就是这两年,我完成了四十多万字的《数理化通俗演义》和重读了一些理论经典。我的一位官场朋友,受挫折后就去读书,他说读书可以疗伤,后来很有学术成就。“文革”中很多学者都是靠读书挺了过来,并留下了著作。毛泽东在去世前的七十多个小时还在阅读。只要有阅读,人就不会倒,不会老。

什么是阅读?阅读就是思考。阅者,看也。但是比看要深一些,它不是随意地、可有可无地观看。是有目的的、带着问题观看,是一个思维过程,边看边想。比如我们说:阅兵、阅卷、阅人、阅尽人间春色,就不说“看兵、看卷、看人、看尽人间春色”。而对不需太动脑子的、浅一点的东西,消遣、娱乐的,则说看,不说阅。如看电影、看风景、看热闹、看耍猴,不说“阅电影、阅风景、阅热闹、阅耍猴”。所以当我们说阅读的时候,心境是平静的、严肃的,也是美好的、向往的。

广义来说,人有六个阅读层次,前三个信息、刺激、娱乐,是维持人的初级的浅层的精神需求,可以用“看”来解决。后三个知识、思想、审美,是维持高级的、深层的精神需求,则只看不行,还要想,这才是真正的阅读,可称为狭义的阅读。现在电子读物盛行,主要承担提供信息、刺激和娱乐的任务。它的特点是快捷、方便、形象,但也带来另一个问题,浅显、浮躁,形象思维多,逻辑思维少。这有点像计算器的普及,很多人不再费力心算。德国有一个街头测问,多数人不能背九九表。这作为生活实用可以,但作为人的思维训练,生命进化,却是一大缺陷。钱学森年轻时在美国读书,几个好朋友相约,大家都不看电视。他到晚年还自己剪贴报纸。文字是有一种神奇的诱导人思考、丰富人精神的功能。我注意观察,很多干部家里没有书架,这是一种精神缺失。一次给干部讲读书,我说阅读是为了精神生命的成长和延长,特别是小孩子,不可少了阅读。就算你自己实在不爱看书,为了后代,在家里也要装出爱读书的样子。散场时,有人边走边说:“今天回家后,不读书也要装装样子了。”一说到后代,这个道理一下就明白了。

《名作欣赏》2015年第五、六、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