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在哪里?(1 / 1)

中国文学史上有许多的游记名篇,也造就了许多的山水品牌,成了今天旅游的新卖点。但让人吃惊的是,一个虚构的桃花源却盖过了所有的真山水,弄得国内只要稍微有一点姿色的风景,就去打桃花源的牌子,硬贴软靠,甚至争风吃醋,莫辨真伪。北至山西、河北、河南到广西、台湾,处处自诩桃花源,人人争当武陵人。只我亲身游历过的“桃花源”就不下几十处,遍布大半个中国,“是花还是非花,也无人去从较真”。但正是这似与不似之间,叫哪一处真山水也比不上幻影中的桃花源,而那些著名游记又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桃花源记》等身。就连最有名的《小石潭记》,现在也只不过是柳州的一个废土坑而已,也未见有哪个地方去与之争版权、争冠名。桃花源成了风景的偶像。何方化作身千亿,一处山水一桃源,陶渊明用什么魔法将这桃花源的基因遍洒中华大地,遗传千年,繁衍不息?

凡偶像都代表一种精神,而精神的东西是既无形又可幻化为万形。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是一处风景,但绝不是单纯的风景,它是被审美的汁液所浸泡,又为理想的光环所笼罩着的山水。美好的事物谁不向往?正如地球上无论东西方都有空想社会主义的模式;在中国无论东西南北,都能按图索骥找到“桃花源”。桃花源不是小石潭,不是滕王阁,不是月下赤壁,也不是雨中的西湖。它是神秘山口中放出的一束佛光,是这佛光幻化的海市蜃楼,这里桃林夹岸,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桃花源记》是一个多棱镜,能折射出每一个人心中的桃花源,而每一个桃花源里都有陶渊明的影子,一处桃源一陶翁。

我见到的第一个桃花源是在福建武夷山区。从福州出发北上,过永安县,车停路边,有指路牌:桃花源。我说这柏油马路一条,石山一座,怎么是桃花源?主人说不急,先请下车。行几百米,果见一河,溯流而上,渐行渐深,林木葱茏,繁花似锦,两山夹岸,绿风**漾,胸爽如洗。而半山腰庙宇民房,红墙绿瓦,飘于树梢之上,疑是仙境。折而右行,半壁之上突现一岩缝,竟容一人,曰“一线天”。我从缝中望去,山那边蓝天白云,往来如鹤。因为要赶路,我们不能如武陵人“舍船,从口入”了,但我相信穿过一线天,那边定有一个桃花源。

再沿路北上就是著名的武夷山。山之有名,因二:一是通体暗红,山崖如血,属典型的丹霞地貌;二是环山有溪水绕过,做九折之状,即著名的“武夷九曲”。想不到在这景区深处却还另藏着一个小“桃花源”。当游人气喘吁吁地翻过名为“天游”的石山顶,自天而降;或溯流而上,游完九曲,弃筏登岸时,身已累极,心乏神疲,忽眼前一亮见一竹篱小墙。穿过篱笆小门,地敞为坪,青草如茵,草坪尽处一泓碧水如镜,整座红色的山崖倒映其中,绿树四合,凉风拂衣,汗热顿消。正是陶诗“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的意境。这时席地而坐,仰望“天游”之顶,见人小如蚁,缘壁而行;俯视池水之中,蓝天白云,悠然自得。草坪上散摆着些茶桌,武夷山的“大红袍”茶海内知名。你在这里尽可细品杯中乾坤,把玩手中岁月。那天我正低头品茗,忽听有人呼唤,隔数桌之外走过一人,原来是十多年未见的一位南海边的朋友,不期在此相遇。我们相抱而呼,以茶代酒,痛饮一番。我一面感叹世界之小,又更觉这桃花源之妙,它真是一个可暗通今昔的时光隧道。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这武夷山里不知过往了多少名人,朱熹就是从这里走出去开创了他的哲学流派,我怀疑他“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名句,就是取自这个意境。明代大将军戚继光在南方抗倭之后又被调到北方修长城,曾路过此地,在这里照影洗尘,竟激动得不想离去。他赋诗道:“一剑横空星斗寒,甫随平虏复征蛮。他年觅得封侯印,愿与君王换此山。”而陆游、辛弃疾在不得志之时,甚至还在这里任过守山的官职。朱、戚、陆、辛都是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人物。他们在绚烂过后更想要一个平淡,要做陶渊明,做一个桃花源中人。辛词写道:“今宵依旧醉中行。试寻残菊处,中路候渊明。”

我看到的第二处桃花源是湖南桃源县的桃源洞。一般认为这处景观最接近正宗的桃花源,况且国内毕竟也就只有这一个以桃源命名的县。这里除山水幽静外更多了一分文化的积淀。史上多有文人来此凭吊,孟浩然、李白、韩愈、苏轼等人都留有诗作。由此可见桃花源早已不是一个风景概念,而是一种文化现象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这里刻于石碑上的一首回文诗:

牛郎织女会佳期,月底弹琴又赋诗。

寺静惟闻钟鼓響(响),音停始觉星斗移。

多少黄冠归道观,见几而作尽忘机。

几时得到桃源洞,同彼仙人下象棋。

一般的回文诗是下句首字套用上句的末一个字,这在修辞学上叫“顶真”格。而这首诗是从上字中拆出半个字来起写下句,这样的“顶真”就更难。接着还有一个更难的动作,刻碑时第一字不从右上起,而是中心开花,向外旋转,到最后一字收尾,正好成方。

这样的挖空心思说明后人对桃花源题材是多么的喜爱。而小石潭、赤壁,就是现代朱自清笔下的荷花塘也没有这样的殊荣呀!陶渊明所创造的“桃花源”实在是一个忘却时空,成仙成道的境界,比《乌托邦》、《太阳城》多了几分审美,比《小石潭记》《赤壁赋》又多了几分理想。

那天我不觉技痒,也仿其格填了一首回文诗(比原式更苛求一点,连首尾都半字相咬):

因曾数读《桃花源》,原知诗人梦秦汉。

又来桃源寻旧梦,夕阳压山柳如烟。

我看到的第三处桃花源是在湖北恩施。这里是湘、鄂、黔交界的武陵山区。陶渊明是今江西九江人,其活动区域不会到过这一带。但阴差阳错,这山却名“武陵”,而《桃花源记》正好说的是武陵人的事。当地人以此附比桃花源也算言之有据,比别处更多一点骄傲。况且,这里地处偏远,至今还葆有极浓的世外桃源的味道。

武陵山区多洞,这洞大得让你不敢去想,一个洞就能开进一架直升机,而洞深几许到现在也没有探出个所以。这比陶渊明说的“桃林夹岸,山有小口,豁然开朗”更要神秘。那天我们就在山洞里的一个千人大剧场看了一台现代武陵人的歌舞演出,真是恍若隔世,不知梦在何处。

最动人的是情歌演唱。男女歌手分别站在舞台两侧的两个山头上(请注意,洞里又还有山)引吭高歌:

(女)郎在高坡放早牛,

妹在院中梳早头。

郎在高坡招招手,

妹在院中点点头。

(男)太阳一出红似火,

晒得小妹无处躲。

郎我心中实难过,

送顶草帽你戴着。

你看男子心疼他心爱的女子,恨不能立即送去一顶遮阳的草帽。楚人是善于歌颂爱情或者借爱情说事的,从屈原始,古今亦然,陶渊明的楚文化背景很深。这让我立即想起他的《闲情赋》:

我愿做她的衣领,以闻到她颈上的芳香。

可惜就寝时,衣服总要被弃置一旁;

我愿做她的衣带,终日系于她的腰间,

可惜换装时,衣带被解下,又有暂别的忧伤;

我愿做一滴发乳,涂在她的黑发上,

可她总要洗发,我又会受到冲洗的熬煎;

我愿做一把竹扇,让她握于手上,凉风送爽,

可秋天来临,还是难免有离去的凄凉;

我愿做一株桐木,制成一把她膝上鸣琴,

可她也有悲伤的时候,会推开我不再奏弹。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还有哭嫁歌。婚嫁本是喜事,但女儿出嫁要哭,大哭,不舍爹娘,不舍闺友,大骂媒婆。哭,且能成歌,有腔有调,有情有韵。艺术这种东西真是无孔不入,喜怒哀乐都有美,悲欢离合都是歌。但是这歌和大城市里舞台上那些那些尖嗓子、哑喉咙、扭屁股、声光电的歌不一样,这是桃花源中的歌。是在武陵山中的时光隧道中听到的魏晋声、秦汉韵啊。

那天演的又有丧葬歌。人之大悲莫过于死,但这么悲伤的事却用唱歌来表达。当地风俗“谁家昨日添新鬼,一夜歌声到天明”。你看那个主唱的男子,击鼓为拍,踏歌而舞,众人起身而合,袖之飘兮,足之蹈兮,十分的洒脱。生死由命,回归自然,一种多么伟大的达观,仿佛到了一个生死无界、喜乐无忧的神仙境界。这远胜于现代都市里作秀式的告别仪式、追悼大会。在歌声中我听到了一千五百年前陶渊明那首自己拟的《挽歌》:“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武陵人这洒脱的《丧歌》,那源头竟是陶公的《挽歌》啊,你不得不承认这山洞里的桃源世界确实还在继续着陶渊明所创造的那个生命境界和审美意境。还有一种原始的茅谷斯舞蹈,舞者全身紧裹稻草,男子两腿间挂着象征**的装饰,甩来摆去,癫狂起舞,表达的是自然崇拜与生殖崇拜。这种淳朴只有在这深幽的山洞里才能见到,这时你已完全忘了山外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电脑网络、反恐战争、股票期货、跑官卖官,真的不知今宵何夕,身在何处了。

一连几天我就在这深山里转,感受这歌声、这舞蹈,还有米酒。这里喝酒也是桃花源式,是在别处从没有见过的。喝时要唱,要喊,要舞,喝到高兴处还要摔酒碗。双手过头,一饮而尽,然后“啪”的一声,满地瓷片,当然是那种很便宜的陶瓷碗。这正是陶渊明《杂诗》与《饮酒》诗的意境:“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若夫不快饮,空负头上巾”。历史越千年,风物亦然。

一日,喝罢酒,我们去游一个叫“四洞峡”的地方,那又是一处桃花源了。离开公路,夹岸数步,人就落入一个大峡谷中。头上奇树蔽日,脚下湍流漱石。平时在城里花盆中才能见到的杜鹃花,这里长成了合抱之粗的大树,花大如盘,洁白如雪。一种金色的不老兰,攀于岩上,遍洒峡中,灿若繁星。古藤缠树,树树翠帘倒挂;香茅牵衣,依依不叫人行。许多草木都见未所见,闻所未闻。一种铁匠树,木极硬,木工工具对付不了它,要用铁匠工具才能加工,因有此名。其木放入炉中,如炭一样一晚不灭。一种似草似灌木的植物,秆子肥肥胖胖,就名“胖婆娘的腿”。真是目不暇接。走着,走着,这一路风景突然没入一个悠长的石洞,瞬间一片幽暗,不见天日,唯闻流水潺潺,暗香浮动。我们扶杖踏石,缘壁而行,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仿佛真的要走回到秦汉去,也不知这样如履薄冰行了几时,忽又见天日重回到了人间。这样忽明忽暗,穿峡过洞,如是者四次,是为“四洞峡”。到最后一个石洞的出口处,有巨石如人头,传说是远古时一将军在此守洞,慢慢石化。石壁上长有一株手腕粗的黄杨木,却言已生有八百年。据说这种树平时正常生长,而每逢有闰月就又往回缩,它竟能自由地挪动时空。现代物理学已有一种“虫洞”假说,人们可轻易穿越时空退回过去,而桃花源中的植物竟然早已有了这种本事。我回望洞口,看着这石将军,这黄杨树,浮想联翩。当年陶渊明由晋而返秦,我们现在莫不是返回到了东晋?

出峡之时已近黄昏,主人请我们参观他们的万亩桃林。这里乡民以种桃为生已不知起于何年。近年来为了进一步富民,政府又请专家指导,搞了一项万亩桃园工程,好大的规模,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全是桃树。正是开花季节,晚照中红浪滚滚,一直铺向天边,只间或露出些道路、谷场,或农家的青瓦粉墙。我们随意选了一处半山腰的“农家乐”,在院子里摆桌吃饭。席间仍是要喝米酒,唱古老的歌,摔酒碗。主人对我们这些山外来人更是十分的亲热。有如《桃花源记》所言:“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又如陶诗:“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便作乐,斗酒聚比邻。”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戚继光曾经要用功名换山水,更不会去作什么回文诗。但他们知道这里就是桃花源,是他们的家,祖祖辈辈都这样自自然然地生活着。

桃花源不只是风景,而是一种生活符号,一种文化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