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无大有周恩来》中谈到周有六个“大有”,其中第一个就是“大爱”。爱这个词在“文革”前和“文革”中是被当作资产阶级思想批判的。殊不知共产党和一切革命党都是从同情被压迫者出发,热爱他们,因而产生革命的动机和动力,最后获得他们的拥护而得势、得天下的。而除邪教外的一切宗教也都是以爱心来团结民众的。基督讲上帝之爱,无分彼此;佛教讲普渡众生,甚至爱一虫一草;儒家讲“仁、义、礼、智、信”,第一个就是“仁”。仁即是爱,强调“二人”,处世要为别人着想,不能自私。爱是人类的本性,是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磁场。人人需要爱,也需要贡献出自己的爱,才能沟通交流,才能生活生存。爱,先从最近处的身边做起,进而普爱天下。有情爱而成婚姻,有血缘之爱而成家庭,有团体之爱而成宗教、党派,有一族一国之爱而成社会,有人类之爱而普世同归。古人设想过大同世界,马恩设想过共产主义,都是平等、博爱。爱是人与人之间的纽带,也是政治家团结民众、改造社会、创造世界的大旗。
爱是一粒善良的种子,佛教称之为“善根”,依其背景和条件的不同可以结出不同的果。现在常有企业招收员工时,先考查其人对父母孝不孝。理由是对家人都不爱何能对团体和工作尽职。这是看其根观其成,有一定的道理。历史上许多著名人物都是先对家人尽其爱心,然后又将这份爱扩张到社会。岳飞是孝子,也是民族英雄。明末抗清英雄夏完淳有一篇著名的《狱中上母书》,讲自己别母而去,不孝之罪;但为国而死,死得其所。辛亥革命义士林觉民很爱他的妻子,他在《与妻书》里说:“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这就是孟子讲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周恩来是有“善根”的,从小家庭教育、私塾教育就给了他善良的本性。周家的《家训》讲:“谦退和平、安分守己”;“以忍为第一要诀,以和为第一喜气。”到投身革命后周的这种爱心便扩充为对人民、对同志、对事业的爱,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非凡的大爱。
周恩来式的爱,有三种表现:
一是仁爱待人,即从人性出发的随时随处的爱。他对所遇之人,只要不是战场上的敌我相见,都有一种人道主义的慈悲,给予真诚地帮助。因此政治、外交、统战、党的生活在他那里都有了浓浓的人情味。周的一生有很大一部分时间和精力是在与敌对方谈判,与国民党谈,与美国谈,后来与苏联谈,这是一件很烦心的事,周说把人都谈老了,但他始终真诚待人。1949年国共胜负大局已定,国民党只是为争取时间才派张治中率团到北平与中共和谈,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最后连谈判代表都自愿留而不归了。但张治中说,别人可以不回,我作为团长应该回去复命。本来一场政治故事到此已经结束,周恩来也已完成使命,而且可以坐享胜利者的骄傲。但一场人性的故事才又刚刚开始,周说:“西安事变时我们已经对不起一位姓张的朋友(张学良为蒋所扣),现在再不能对不起另一位姓张的朋友。”他亲到六国饭店看望张治中,劝他认清蒋的为人,绝不可天真,并约好第二天到机场去接一个人。翌日,在西苑机场张怎么也不敢相信,走下飞机的竟是他的夫人。原来,周早已通过地下党把和谈代表们在国统区的家属安全转移,谈判一有结果就立即接到了北平。
在残酷的党内斗争中周常处于两难境地,但他尽量对被伤害者施以援手或保护。1937年陈独秀出狱后中央曾有意让他重回党内,但由于当时的国际背景及王明、康生从中作梗,毛和陈又都个性很强互不让步,周就尽力斡旋,并登门慰问。陈说:“恩来昨日来蓉,……此人比其他妄人稍通情理。"1962年习仲勋因小说《刘志丹》案被整得不知所措,周上门安慰,又派人把习的妻子接回,叮嘱她日夜看顾勿生意外。文革中张闻天被发配广东肇庆,1972年周多方周旋促成恢复了张的组织生活,后又安排他到无锡养病。钱三强是我国研制原子弹的头号科学家,曾在欧洲居里实验室工作。他忠心报国,精于业务,但是对极左政治常有微词,不被领导喜欢,57年险些被打成右派,总理保他过了关。“文革”初又要整他,总理赶忙安排他参加下乡工作队。这就是为什么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重要时刻,钱却不在现场。
二是善解人意,无论公私尽量为对方考虑。我一乐团要赴日访问,擅改日程、自定曲目,周批示:“我们完全不为对方设想,只一厢情愿地要人家接受我们的要求,这不是大国沙文主义是什么?”“文革”中一些小国、穷国的共产党领导常来北京。一次一位友人在友谊商店看中一件牛仔裤,但无钱买,事后周即着人买了送去。他告诉工作人员,会议的中间要安排休息,房间里有水果,要给客人留出享用的时间。他对别人的关怀,几乎是一种本能。朝鲜战争乔冠华是中方的谈判代表,他是只带了一件衬衫去前线的,没想到一谈就是两年。1952年,周就派乔的妻子龚澎去参加赴朝慰问团,顺便探亲。1958年,周从报上看到广东新会县一农民育种家育出一高产稻,便到当地视察。满是泥水的田头只有一把小椅和一个小凳,周一到就把小椅推给农民专家,说:“你长年蹲地头辛苦了,坐这个。”至今那张总理与农民在田头泥水中的照片还悬挂在新会纪念馆里。
周的“六无”中有一无是“生而无后”。这是周恩来和邓颕超永远的痛。但是,痛吾痛以及人之痛,周更以一颗慈爱的心帮助着每一个可怜的人。日本著名女运动员松崎君代婚后无子,周就安排她到北京来看病,终于得子。毛泽东一家为革命献出六位亲人,特别是长子岸英在朝鲜战场牺牲,二子岸青夫妇又长期无子。周就交给军方医院一个任务,一定要给他们治好病。毛泽东终于有了孙子,周十分高兴。毛却无所谓地说:“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到他辞世也没有见这七岁的小孙子一面。周就是这样按照他的爱心,他的逻辑,平平静静地办他认为该办的事。
人情这个饱含爱心的词,“文革”以前是被当作资产阶级思想来批判的,而“人性化”是在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残酷斗争之后,痛定思痛,才重新回归到我们的报纸上、文件中。周恩来却一直在默默地践行着,我行我素。该不该有人性?这实际上是到底该怎样做人,《三国演义》里曹操讲:“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曹只要功业,不要人情,所以后来追随他的陈宫心寒而去。细观察,我们就会发现社会上有两种人:有的人像一个刺猬,总是觉得别人欠他什么,争斗,忌妒,抱怨,反社会,永不满意;有的人像一个手持净瓶的观音,总是急人之急,想着为别人做点什么,静静地遍洒雨露,普度众生。周是第二种人的典型,这可以追溯到中国哲学的仁和世界宗教的爱,无关政治,无关党派,是一种核心价值、普世情怀。
三是大爱为民,把这种基于人性的爱扩大到对人民的爱,而成为一种政治模式。政治家的爱毕竟不同于宗教家、慈善家的爱,他不是施舍而是施政,是从人性出发的政治,是基于仁心去为大多数的人谋福利。中国古代政治中一直有民本、仁政的思想。孟子讲:“政在得民”;范仲淹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郑板桥说:“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虽然历史上所有的进步力量都是打着为人民的旗帜,但将这个道理说得最透彻的是共产党,《共产党宣言》讲先解放全人类,最后才解放自己。中国共产党更把其宗旨概括为一句话:“为人民报务。”但是在众多的革命家中把对人民之爱落实得最彻底的是周恩来。
周恩来是建国后在任最长的总理,是国家的的总管,第一要考虑的是民生。“民生”这个词最早是出现在孙中山的三民主义里,共产党好像也忌讳它,长期将其打入资产阶级的词库。“民生”的重新回归是2007年中共十七大的文件,从辛亥革命算起已久违了近一个世纪。但出于对人民的爱周恩来却无一日不在关注民生。1946年他说:“人民的世纪到了,我们应该像牛一样地努力奋斗,团结一致,为人民服务而死。”解放后他常说:“我们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了人民的。”“文革”中毛泽东语录、像章泛滥,他胸前始终只佩戴一细条的“为人民服务”徽章。1972到1973年间,甘肃定西连续二十二个月无雨,百万人缺粮,数十万人缺水。又值“文革”大乱,病**的周恩来听了汇报后伤心地落泪。他说:“解放几十年了,甘肃老百姓还这么困难,我当总理的有责任,对不起百姓。”刚做过手术,他用颤抖的手连批了九个不够、又画了三个叹号:“口粮不够,救济款不够,种子留得不够,饲料饲草不够,衣服缺得最多,副业没有,农具不够,燃料不够,饮水不够,打井配套都不够,生产基金、农贷似乎没有按重点放,医疗队不够,医药卫生更差等,必须立即解决。否则外流更多,死人死畜,大大影响劳动力!!!”邢台地震,大地还没有停止颤抖,周就出现在灾区。一位失去儿子的老人泪流满面,痛不欲生,周握着他的手说:“我就是您的儿子。”他向聚拢来的群众讲话,却发现自己是站在背风一面群众在迎风一面,他就立即换了过来。“文革”前北京常有大型群众集会,一次散会时赶上下雨,他就让市长在广播里提醒各单位回去后熬一点姜汤给大家驱寒。他办公和居住的中南海西花厅墙外正好是14路公共汽车站,上下车很吵闹,有人建议把汽车站挪开。周说,我们办事要从人民方便着想,不同意挪。直到现在,14路汽车站还设在那里。他的这些举动纯出于爱心,毫无后来常见的政界领导人的作秀。我们可以对比一下,江青住庐山宾馆,嫌山涧流水的响声扰了她的睡觉,就下令将涧底全部铺一层草席。住广州,嫌珠江上汽笛声扰眠,就下令夜船停航。做人做官,如此大的差距。
同样是为人民服务,是以人民的名义干事业,仍可细分出几种类型,有的把这事业连同人民做了自己功业的道具,虽功成而劳民伤财;有的把自身全部溶化渗透到为人民的事业中,功成而身退名隐;而有的干脆就是骑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这要追溯到是否真的有仁爱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