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四(1 / 1)

《大宝积经·迦叶品》梵藏汉文六种合刻序

藏中诸经传译的形式,唯《大宝积》最为新奇。凡大部经典,本是用丛书的体例逐渐编集而成,这是我们所确信的,所以此类大经,都先有许多零译单本,或每种先后经几次重译,到后来得着足本的梵文,遇着一位大译师,才把他全部首尾完具重新译成,《华严》、《般若》诸译本成立次第都是如此。《宝积》初期的迻译,也不违斯例。自汉、晋至魏、齐,零译单本不下数十种,到唐中宗神龙二年至先天二年(七〇六至七一三),菩提流志三藏才泐成现在的百二十卷本。但他有一点极为别致,全书共分四十九会,内中只有二十六会为流志新译,余下二十三会则采用旧译,所以这部百二十卷《大宝积经》,我们可以借用版本学家的术语,名之为“唐百衲本”。

这种“百衲本”的办法,想来是先把旧有许多零译单本拿来和梵文对照,倘若认为都要不得,便重新译,倘若认为其中有一种要得的,便采用了他。本刻的经文,就是全部四十九会里头第四十三会所说,流志以前,曾经三译:第一次为汉支娄迦谶译,名为《佛说遗日摩尼宝经》;第二次为晋时译,名为《佛说摩诃衍宝严经》,失却译者姓名;第三次为姚秦时译,也失却译者姓名,原名何经,亦无可考。流志对勘的结果,认为秦译是要得的,所以不另译,便把秦译编作全书之第一百一十二卷,名为《普明菩萨会第四十三》。那汉、晋两译,认为要不得,便把他们淘汰了。

《宝积》在翻译史中,还有一段掌故。当玄奘三藏在玉华宫译成六百卷的《大般若经》之后,他的门生便请他译《宝积》,那时他已经六十九岁了。他拿起《宝积》梵本,译上几行,即便搁起,说道:“此经部轴与《大般若》同,玄奘自量气力,不复办此。”其后不过一个多月,他便圆寂了。这部经不能得玄奘这位法匠译他,真算憾事。玄奘说他的部轴与《大般若》同,《大般若》六百卷,现行百衲本《宝积》百二十卷,不过得《般若》五分之一而强,所以我们很疑心流志所译,还不是足本。后来北宋法护、施护诸人所译,也许有许多是《宝积》“遗珠”,本刻所录之第四译《佛说大迦叶问大宝积正法经》,便是其一了。

我们六朝、唐、宋时代赍来成千累万的梵本,现在一轴也无存了。印度方面梵经也日加稀少,大乘经典尤甚。钢和泰先生得着这部经的梵文和藏文,又追寻中国旧译,除“百衲本”所收外,还有三本,合成六种。据钢先生说:“这部梵本久已失传了。”我们别要看轻这点小册子,这也算人间孤本哩。

钢先生将全经逐段分开,把六种文字比较对照,他所资的劳力真不小。我们有了这部合刻本,第一,可以令将来研究梵文、藏文的人得许多利便,增长青年志士学梵文的趣味,为佛学开一新路;第二,用四部译本并着读,可以看出翻译进化之迹及其得失,给将来译家很好的参考。就这两点论,我们学界拜钢先生之赐实在多多了。

钢先生是俄国一位大学者,专研究印度及亚细亚中部的语言和历史。两年前,我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讲演历史,有涉及大月氏迦腻色迦王事,钢先生听见,便找我的朋友丁文江先生介绍见我,说他自己之到东方,专为“捉拿迦腻色迦”来的——因为迦腻色迦历史聚讼纷纭,所以钢先生作此趣语——后来我们还会面好几次。有一次,我在钢先生家里晚饭,他拿出一部北齐时所译的经,用梵本对照,译得一塌糊涂,几乎令我们笑倒了。我因此感觉,专凭译本去研究学问,真是危险。我又觉得,钢先生这种研究精神真可佩服。我初见他时,他到中国不过两年,他对于全部藏经的研究,比我们精深多了。我很盼望他的精神能间接从这部书影响到我们学界。

我最后还要向商务印书馆致谢。这部书是钢先生托我介绍向该馆印行的,像这类专门书本不为社会一般人所需,该馆因为这区区小册子,特制梵文、藏文字模,还经许多麻烦才印成,纯然是对于学术界尽义务,我们不能不感谢的。

十三年三月九日,梁启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