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禅学的发展(1 / 1)

导言

黎先生,各位同学!今天兄弟是来还债。以前李校长和黎先生同我说了多次,叫我来讲演,我因为事忙,时间不容许,虽然答应了,终没有办到,所以欠下这债来。到了这学期,定要我来讲四次,除了一次是原本,其余三次,好像是加了三倍利息似的。所以这一回,我可以说是受到黎先生的重利盘剥了!

“中国禅学的发展”这个题目,中国从来没有人很清楚地研究过。日本有许多关于禅学的书,最重要的,要推忽滑谷快天所著的《中国禅学史》,因为就材料而言,在东方堪称为最完备最详细的。这书前几年才出版。

凡是在中国或日本研究禅学的,无论是信仰禅宗,或是信仰整个的佛教,对于禅学,大都用一种新的宗教的态度去研究,只是相信,毫不怀疑,这是第一个缺点。其次是缺乏历史的眼光,以为研究禅学,不必注意它的历史,这是第二个缺点。第三就是材料问题:禅宗本是佛教一小宗,后来附庸蔚为大国,竟替代了中国整个的佛教,不过中国现在所有关于禅宗的材料,大都是宋代以后的;其实禅宗最发达的时期,却当西元七世纪之末到十一世纪——约从唐武则天到北宋将亡的时候,这四百年中间,材料最重要。可是也最难找;正统派的人,竟往往拿他们自己的眼光来擅改禅宗的历史。我十几年前研究禅宗,只能得到宋以后的材料,唐代和唐以前的很难得到。我想:要得到唐以前的材料,只有两种方法:一、从日本庙寺中去找,因为日本还保存着一部分唐代禅学。二、从敦煌石室写本中去找,因为三十年前所发现的敦煌石室里,有自晋到北宋佛教最盛时代的佛经古写本,现在这些古写本,世界上有三个地方保存着;一部分在北平图书馆,一部分在巴黎图书馆,一部分在伦敦博物馆。在北平图书馆的,都是不重要的东西,是人家不要的东西;重要的东西还是在伦敦和巴黎两处。从前的人,对于材料的搜集,都不注意,这是第三个缺点。

我研究禅宗,不能说完全没有上述的缺点;不过民国十五年(1926)我到巴黎,即存心搜集材料,我在那里发现了一些新的东西,从晋到北宋这一部分材料都曾经找到,非日本和中国的图书馆所能及。回国后七八年,我所找到的材料,只有一部分整理出版。当时日本研究禅学的,对于搜集材料,也很注意,也走上了这条道路;近几年来,日本也发现许多材料。所以现在研究禅学,比较便利多了。

这个禅宗问题,我曾在北大及燕大讲过,不过都不是有系统的讲演。将中国禅学的发展,作整个的系统的讲演,这还是第一次。

从前许多大师,对于禅宗的材料,都爱作假。所以经我揭穿之后,有许多人不高兴。不过我不是宗教家,我只能拿历史的眼光,用研究学术的态度,来讲老实话。

中国禅学的发展,是个总题目,我打算就分作四次来讲:一、印度禅;二、中国禅宗的起来;三、中国禅学的发展和演变;四、中国禅学的方法。

第一讲 印度禅

我何以要讲印度禅呢?禅学来自印度,虽然中国禅与印度禅不同,不过要懂得中国禅,须懂得印度禅。所以先讲印度禅,做一个引论。

关于研究印度禅的书籍,有以前香港大学校长Sir Charles Eliot所著的Hinduism and Buddlisrn(Vol.I pp.302-324),但是不幸书还没有完成,他就死了。我几年前也有一篇文章,篇名《从译本里研究佛教的禅法》,收在《胡适文存》三集中(pp.423-448)。

在禅宗未起以前,印度便有“瑜伽”,梵文为yoga.此字是印度文与日耳曼文的混合语,在英文中为牛轭,引伸起来,是管束的意思。即如何才能管束我们的心,训练我们的心,使心完全向某一方向走,而能于身体上、精神上和知识上发生好的结果。

在印度未有佛教以前,即二千五百年前,已有许多人做这种“瑜伽”。释迦牟尼想到名山去学道的时候,遣人出外寻道者二人,即为瑜伽师。古代“瑜伽”的方法,在印度很流行;佛家苦修,即用“瑜伽”的方法。后来佛教走上新的道路——“智”的道路,于是“瑜伽”遂变成了佛教的一部分。但无论任何修行的人,都免不了要用“瑜伽”的方法。后来佛家给以名字,便是“禅”。

“禅”字起源很早,在小乘、大乘经中以及各种小说里,都有“禅”字。我记得幼年看《水浒》,看见花和尚鲁智深打了一根八十二斤的禅杖,把“禅”字读作“单”,后来才知道是读错了,其实并没有错,因为“禅”字的原文拼音是Dhyana,音近“单”(按:中国“禅”纽字古音多读入“定”纽)。

佛教有三大法门:(一)戒,(二)定,(三)慧。“戒”是守戒,最高限度为十戒(按:根本五戒,沙弥加五为十戒),后又有和尚戒(比丘僧具足二百五十戒),尼姑戒(三百五十戒),居士戒(即菩萨戒,重十,轻四十八),从戒生律,于是成为律宗。次为“定”,就是禅,也就是古代“瑜伽”传下来的方法,使我们心能定住不向外跑。第三部分为“慧”,所谓“慧”,就是了解,用知识上的了解,帮助我们去定。从表面上看,禅在第二,其实不然,禅实在能包括“定”、“慧”两部分。如果说禅是打坐,那种禅很浅,用不着多说。因为要用“慧”来帮助“定”,“定”来帮助“慧”,所以有人合称“慧定”。在中国禅宗,“慧”包括“定”,“慧”的成分多,并且还包括“戒”;在印度,则“定”包括“慧”,“定”的成分多。

现在讲印度禅,先讲方法,后讲目的。

关于印度禅的方法,计有五种:第一个方法最浅显,便是“调息”,佛书中叫做“安般”法门。“安”(ana)是“入息”,“般”(Pana)是“出息”。“安般”的意思,就是用一定的方式——手和脚都有一定的方式,如盘膝打坐使人坐着舒服,以调和呼吸。这种调息的方法,又可分为四项:(一)“数”,就是从一到十来回的数着自己的呼吸,以避免四围环境的扰乱,使心能够专一。(二)“随”,便是心随鼻息跑,所谓念与息俱,使心不乱。(三)“止”,就是看鼻息停止在什么地方,中国道家向有所谓“视息丹田”,即此。(四)“观”,就是客观一点,把自己的元神提出来,看看自己到底怎样,比方牛在吃草,牧童却站在旁边看;又好像一个人站在门口,对于过路的人,某是张先生,某是李小姐,都能认识。总括一句,以上都是“安般”法门,其方法有“数”、“随”、“止”、“观”。

如果一天到晚,老是打坐,容易出乱子。譬如在打坐的时候,忽然涉想某人欠我的债,或恋爱的事情,或可恶的人与可恶的事,心更不定了。在这时候,非数息所能为力,所以还要旁的方法来帮助,即靠“慧”——知识——来帮助。所以第二个方法叫做“不净观”。所谓“不净观”,就是用智慧想到一切都不干净。譬如当我们涉想某某漂亮的小姐的时候,我们就要想到他身上是如何的不洁净,鼻子里都是鼻涕,嘴里都是唾沫,肚子里都是腥血等不洁之物;并且到她死后,桃色的脸庞也瘦成白皮夹腮了,乌云般的头发也干枯了,水汪汪的眼睛也陷落了;到了尸体烂了之后,更是怎样的腐臭,怎样的变成骷髅。如此,我们也就不想她了。漂亮的小姐、金钱、地位,都作如是观,自然这些念头都会消除净尽。

第三个方法叫做“慈心观”。所谓“慈心观”,便是训练你自己,不但要爱朋友,还要爱仇敌;不但爱人还要爱一切物。如当不安定的时候——生气的时候,一作“慈心观”,便会不生气了。但有时还不能制止,所以又有第四个方法。

第四个方法就是“思维观”。就是凭我们理智的了解力来解决一切。常言道“无常一到,万事皆休”,由此,我们可以知道,任何物件,都是不能永久存在的,都不过是九十几种元素所凑成,将来都要还为元素的。比方有人骂我是反动派,反革命,走狗,当我们听到,自然很生气,非要和他拼命不可。要是拿我们的思维力来一分析:骂到底是什么呢?不过是由空气传来的一种音浪;对于音浪,自然用不着生气。至于骂我的人呢?依着化学的分析,也不过是几分之几的氢气氧气等等的化合物;而被骂的我呢?也是和骂我的人一样,几种元素的化合物而已。等到死后,大家都物归原所。如此,则所有骂詈,不过是一种气体的流动,两个机关打无线电而已,有什么了不得?到此地步,就无人无我,四大皆空了。

以上均就智识略高的人说,至于智识太低的人,怎么办呢?就有一种“念佛法”,即第五个方法。所谓“念佛法”,就是想到佛的三十二种庄严相。“念”便是“想”,后来又念出声来,变成念书的“念”,从心中想而到口头上念。

从最低的数息,到最高的无常哲学,都是方法。一大部分属于“慧”,用“慧”帮助“定”,用“定”帮助“慧”,便是“瑜伽”。

上述五种,都是禅学的方法。现在讲印度禅的目的,即禅学的境界。此种境界,由各人自己去认识,其实都不一样;至于印度禅的究竟,谁也没有做到。

记得清初有一个大学者,颜习斋(元),他是保定府人,最初当蒙馆先生,学做圣人。他有一篇《柳下坐记》,叙述他自己在柳下打坐的情形。三百年前的圣人,在保定府打坐,到底到了什么境界呢?他说,在一个夏天,我坐在柳树之下,看着那柳叶,直变成了美丽的绿罗;太阳光从这绿罗似的柳叶透过来,都成了一颗一颗的珍珠;他听到苍蝇嗡嗡的声音,就好像听到尧舜时代所奏的九韶之乐一样,像他这样,可算到了他自己的理想境界了。却是到不了印度禅的究竟境界。

印度禅的境界到底怎样呢?计算起来,有好几种的说法,现在略述其重要的:

第一是“四禅”,也叫做“四禅定”。即:最初用种种法门帮助你消除种种烦恼欲望,到无忧无欲的境界,便是初禅。但初禅还有思想,还要用脑,再把一切觉、观都除去,自然得到一种“欢喜”(joy),便是第二禅。但第二禅还有欢喜,连欢喜也不要,只有一种心平气和、舒舒服服的“乐”的境界,便是第三禅。到了连这种舒舒服服的“乐”都没有了,即得“不动处”,只是一种“调”,即安稳调适,便到第四禅。

初禅还用思想,第二禅还要高兴,第三禅还觉舒服,第四禅则只有调和,要如何便如何,驾驭我们的心,好像马师之御良马,随所指挥,无不调适。

其次,四禅之外,还有四种境界,即“四念处”。此四处:

(一)“空无边”,就是想到空处。如眼是空的,鼻是空的,一一的想,想到只有空,譬如藕,只想其孔,越想越大,全不见白的藕了。想到全世界,也作如是观。

(二)“识无边”,“空无边”还有想,便是一种印象;想到末了,不但是空,连这空的印象都没有了,便到“识无边”处。

(三)“无所有”,一切都没有了,便到“无所有”处。

(四)“非想非非想”,既到“无所有”处,你也没有了,我也没有了,连想都没有了,连“没有想”也没有了,此名为“非想非非想”处。常言说,“想入非非”,不是想,也不是非想,此理难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四禅是一种说法,四念处又是一种说法,并不是先经四禅,而后到四念处。

又其次便是“五神通”。所谓四禅和四念处,都是解放人的心灵,以便得到神通。神通计有五种,合称“五神通”:

(一)天耳通,就是顺风耳。比方现在南京开的五中全会,我们在这里就可以听到,可不是用无线电。

(二)天眼通,就是千里眼。上观三十三天,下观一十八层地狱,一切都可看见。想到哪里就看到哪里。

(三)如意通,就是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好像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一样。

(四)他心通,就是他人心里所想的,我都可以知道。

(五)宿命通,不但知道现在和未来,而且知道过去无量劫前生的事。

总起来说,印度的禅,不过如此。此是粗浅的说法。从数息到“空无边”处,都是“入定”,都是用一种催眠方法达到“入定”。

再讲两个故事。

印度相传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在西历纪元三世纪(晋朝),即已有人译成中文。这个故事的目的,在教人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故事是这样的:

某时代,有一个国王,想找一个宰相。后来找到一个可以当宰相的人,先说要杀他,经人解说,于是要他用一个盘子,盛上满盘子油,从东城捧到西城,不准滴出一滴,否则杀头。这个条件,很不容易做到。他走到路上,有他的父母妻子哭他,他没有看见。有顶美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看的人不知有多少,他没有看见。后来忽然又来了一个疯象,吓得满街的人乱跑乱跳,可是他一心一意在盘子上,仍然没有看见。不久又遇到皇宫失火,一时救火抢火,闹得纷乱不堪,并且在殿梁上的一巢马蜂,被火烧出,到处飞着螫人,这人虽然被螫了几下,可是始终没有感觉到,仍然专心致志的捧着油盘往前走。最后,他竟达到了目的地,一滴油也没有滴下来。于是国王便拜他做宰相,以为一个人做事,能够这样专心,便是喜马拉雅山,也可以平下来,何况其他!

在十一世纪时,中国的法演和尚,也曾经讲了一个故事。其目的在教人自己找办法。故事是这样的:

五祖寺中有一个和尚,人问他禅是什么,他说:“有两个贼;一个老贼,一个小贼。老贼年纪老了,有一天,他的儿子问他:‘爸爸!您老了,告诉我找饭吃的法子吧!’老贼不好推却,便答应了。一到晚上老贼就把小贼带到一富人家,挖了一个洞,进到屋里。用百宝囊的钥匙,将一个大柜子的锁开开,打开柜门,叫他儿子进到里边。等他儿子进去之后,他又把柜子锁了,并且大喊:‘有贼!有贼!’他便走了。富人家听说有贼,赶急起来搜查,搜查结果,东西没丢,贼也没有看见,仍然睡去。这时锁在柜子里的小贼,不晓得他父亲什么用意,只想怎样才能逃出去。于是就学老鼠咬衣裳的声音,一会儿,里边太太听到,就叫丫环掌灯来看衣服。刚一开开柜子,这小贼一跃而出,一掌把丫环打倒,把灯吹灭,竟逃走了。富人家发觉后,又派人直追。追到河边,这小贼情急智生,把一块大石头抛在河里,自己绕着道儿回去了。到得家里,看见他父亲正在喝酒,就埋怨他父亲为什么把他锁在柜子里。他父亲只问他怎样出来的。他把经过说了之后,老贼便掀髯微笑道:‘你此后不愁没有饭吃了!’像这小贼能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便是禅了。”

上面两个故事,一个是印度的,一个是中国的。从这两个故事,可以看出印度禅与中国禅的区别。因为印度禅是要专心,不受外界任何影响;中国禅是要运用智慧,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打破障碍,超脱一切。印度禅重在“定”,中国禅重在“慧”。

第二讲 中国禅宗的起来

往往一个故事,有两个不同的说法。从前有一个裁缝,辛辛苦苦地省下钱来,送他儿子去念书,他自己仍旧做工,有一次,儿子寄信回家要钱,裁缝不认识字,请隔壁一个杀猪的看信。那个杀猪的屠户也只认得几个字,便念道:“爸爸!要钱!赶快拿钱来!”裁缝听了很生气,以为儿子从小学念到中学,从中学念到大学,还不知道一点儿礼貌。后来有一位牧师来了,问裁缝为甚生气。裁缝把原委告诉他,牧师说:“拿信给我看看!”牧师看了信,便说道:“你错了!这信上明明写着:‘父亲大人膝下:我知大人辛苦,老是不敢多用钱。不过近来有几种必不可少的书籍和物件要买,我的鞋子也破了,我的袜子也穿了,希望大人能寄给我半磅钱,我很感激;假若能寄一磅的话,那更感激不尽!’”裁缝听了,很高兴,并且向牧师说道:“信上真的是这样写的吗?如果是这样,我立刻就寄两磅钱去。”这便是一个故事的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是杀猪的说法,一种是牧师的说法。

现在讲中国禅宗的起来,也有两种说法:

一、旧说,也可以说是杀猪的说法。相传灵山会上,释迦拈花,只有大迦叶微笑,于是释迦将“正法眼藏”传给大迦叶。从大迦叶以后,一代传一代,传到二十八代,便是菩提达摩。达摩在梁武帝时(西元520或526年)到广东。从广东到金陵(南京),见过梁武帝。因为武帝不懂“正法眼藏”,于是达摩渡江而去,并且有“一苇渡江”的传说。渡江后,至北魏,住河南嵩山面壁九年。当时他有两个弟子:一个叫慧可,达摩很赏识他,于是将法传与他。从达摩起,为东土的第一代,慧可为第二代,再传僧璨为第三代,道信为第四代,至第五代为弘忍。五祖弘忍在湖北黄梅县修行,他门下有两大弟子:一个有学问,叫做神秀;一个没有学问,是广东人,叫做慧能。当时一般门徒,以为传老师衣钵的,一定是班长神秀,对于外来的广东佬,很瞧不起,只叫他做劈柴挑水的工作。一天,弘忍欲传法,召集门徒,令各作一偈,谁作得好,便传衣钵。当时大家都毫无疑义地以为是班长,但神秀也不敢直接交卷,只题一偈于墙上,偈曰: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五祖看了,觉得也还不错,以为一个人能够这样修行,也可以了。当时交白卷的门徒,个个都把神秀所做的偈,念来念去。被厨房里的慧能听见了,也作一偈,请人题在壁上。偈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五祖看见了,说:“不行!”用鞋将偈擦去。但到半夜,五祖竟亲至厨房,将法传与慧能,令他即速逃走,躲过几年,方可传道。

慧能走了之后,大家知道五祖已将法传与广东佬慧能,都很惊讶,就去追他,不过追不到了。

慧能到了广东,躲了许多年,才公然传道。但那时神秀已在北方自称六祖了。慧能只能在南方传道,正好像孙中山先生当时只能在广东一带宣传国民革命一样。

慧能后有二大弟子:一为怀让,一为行思。怀让后又传马祖(道一),行思后又传石头(希迁)。马祖、石头以后,宗派更多。总之,从如来拈花,到南能北秀,南派五宗,这是旧说。

二、新说也可以说是牧师的说法。所谓牧师的说法,以为前二十八祖的传说,拈花微笑的故事,都是假的。这些考证,说来很长,我只讲一点儿。

二十八祖之前二十三祖,还有一点根据,因见于《付法藏因缘传》(按:此书六卷,元魏吉迦夜等撰)。这书乃是述说印度北方罽宾国一个学派的传授,和禅宗并没什么关系。而且印度人对于历史很不重视,印度向来没有历史,所以印度人向来就没有历史的眼光,缺乏时代的观念;后来西洋人用希腊的材料(如亚力山大东征等事),和中国的材料,才勉强凑成一部印度史。因此,《付法藏传》所说的,也不见得可靠。即就该书记载而言,到了二十三代师子和尚,因为国王反对佛教,他被国王杀了,罽宾国的佛法在那时也就绝了。后来讲佛法传授的,因为讲不过去,不得不捏造几代,以便传到达摩;当中加了四代,至达摩便是二十八代。此二十八代,就有两种说法,现在所传的与从前的不同。我上次说过:保存古代禅学史料的,一为唐代敦煌的材料,一为日本的材料。从这两种材料,足以证明现在所传的二十八代,实始于北宋杭州契嵩和尚的伪造(按:契嵩始作《传法正宗定祖图》,定西天之二十八祖,谓《付法藏传》可焚云)。即将原有之二十四、五、七代改易,将二十六代升上去,并捏造两代。此种说法,曾经宋仁宗明令规定(按:嘉祜七年,即1062,奉旨把《定祖图》收入《藏经》内)。从《传灯录》一直传到现在。由此可见佛家连老祖宗都可以做假。

我们现在拿敦煌本一看,还可以看出当时禅宗争法统的激烈。大家都知道中国只有六代;至于印度,究有多少代呢?有的说八代,但释迦与孔子同时,到梁武帝时约千余年,八代总不够吧!于是有二十八代说。但师子杀头了,于是有二十三代说,二十四、二十五、二十九代说,甚且有五十一代说。优胜劣败,折衷起来,于是采取了二十八代说。

关于二十八代说法的变迁,既有敦煌的本子及日本的材料可证,我曾在《记北宋本《六祖坛经》那篇文章里(见国立山东大学《文史丛刊》第一期),列了一个关于二十八代传法世系的传说异同对照表,可以参看。

以上所说,佛家对于老祖宗都可以做假。其他自可想而知。常言以为达摩未来以前,中国没有禅学,也是错误。关于古代禅宗的历史,有两部可靠的书。一是梁慧皎作的《高僧传》(止于西元519年)。一为唐道宣作的《续高僧传》(《自序》说:“始距梁之始运,终唐贞观十有九年”,即止于645年)。在慧皎著书的时候,达摩还没有来,传中已有二十一个学禅的,可见梁代以前便有这些学禅的了。至《续高僧传》中,有一百三十三个学禅的,到唐初止。这都有史可考。并且自后汉末至三国,已有许多书谈到学禅的方法,可见中国从二世纪就有了禅学的萌芽。到了晋代(二世纪的晚年),敦煌有名安世高的,译出《道地经》《大安般经》等书,有支曜译出《小道地经》;三世纪的晚年(西元284年),有竺法护又译出一本大的《修行道地经》;到了晋末,大约是四百零四年,长安有一位大师鸠摩罗什,译出大批佛书。这是就北方说;至于南方,当四百一十年,庐山也有一位印度和尚名佛驮跋陀罗的,翻译了一本《达摩多罗禅经》,当时慧远还请了许多印度和尚帮助他。顶好笑的,刚才我不是说过菩提达摩吗?《达摩多罗禅经》是410年就译出来的(按:达摩多罗亦古梵僧名,有四人)。菩提达摩是于500年以后才到中国;乃后来讲禅宗传授的,竟把两个人混作一个,或竟称为“菩提达摩多罗”!在梵文中。菩提达摩是Bodhi dharma,达摩多罗是Dharmatrata,明是两字,岂可混为一谈?总之,我们要知道在达摩以前,中国便有人学禅了;说达摩未到时中国没有禅学,那完全是错误的。

上次说过,修了安般法门,可以得到五通神,即天耳通,天眼通,如意通,他心通,宿命通等。当这种调和呼吸,修练神通的法门盛行的时候,正是魏晋士大夫崇拜老庄,谈论虚无,梦想神仙的时候。因为佛教最高的境界是涅槃,是四大皆空,和道家的虚无相似,又有各种方法可以学到顺风耳,千里眼,种种神通,也近于神仙之术,所以佛道两教,在当时很能发生关系。三世纪时,中国最著名的和尚道安便把禅法看作“升仙之奥室”,他曾说过,从一数到十,从十数到一,无非期于“无为”和“无欲”,以得到最高的“寂”而显神通。例如他《序安般经注》上说:

安般寄息以成守,四禅寓骸以成定;寄息故有六阶之差,寓骸故有四级之别。阶差者,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级别者,忘之又忘之,以至于无欲。

既“无为”,又“无欲”,便可到最高的“寂”。到“寂”以后,便神通广大:举足而大千震,挥手而日月扪,疾吹而铁围飞,微嘘而须弥舞。

后来慧皎也曾说到禅的最高境界,在得神通,仿佛与神仙相似。例如论“习禅”,他说:

禅用为显,属在神通。故使三千宅乎毛孔,四海结为凝酥,过石壁而无壅,擎大众而弗遗。

当三世纪到四世纪间,时人已有主张整理佛教的了。中国固有的宗教,向无天堂地狱之说,也没有灵魂轮回之说,不过鬼是有的,但鬼也可以饿死。印度方面,则上有三十三天,下有一十八层地狱。所以自印度佛教传入中国以后,中国好像“小巫见大巫”,惊叹佛教的伟大,五体投地的佩服,于是大批翻译佛教经典。但经典渐渐的太多了,教义太伟大了,又觉得不能完全吞下,于是又想把佛教“简化”(Simplify)起来。上次说过,佛教要义在“慧定”,“慧”帮助“定”,“定”帮助“慧”,互相为用。当时人觉得印度禅太繁琐,像什么数息啦,什么四禅定啦,什么四念处啦……因此,江西庐山有一位慧远大师(按:道安的高足弟子),自创一宗,就是“净土宗”;并结一社——一个俱乐部,叫做莲社。他以为佛门的精义,惟在“禅智”二字。他尝说:

三业之兴,以禅智为宗。……禅非智无以穷其寂,智非禅无以深其照。然则禅智之要,照寂之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