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自杀及复仇的制度(1 / 1)

关于这两个制度(前者被称为切腹,后者被称为复仇),许多国外作家都已比较详细地论述过。

首先说自杀。预先说一下,我的考察仅限于切腹或剖腹,即俗话所说的剖开肚子(harakiri)。它意味着用剖开腹部的办法杀。“剖开肚子?多愚蠢啊!”——突然听到这个词的人可能会这样惊呼。这在外国人听来,最初也许会觉得愚蠢而怪异,但对研究过莎士比亚的人而言,理应就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莎士比亚借布鲁托斯之口说过,“你(恺撒)的魂魄显现出来,把我们的剑反过来刺进我们的腹部。”再有,请听一位现代的英国诗人在他的《亚洲之光》中吟咏道,剑刺穿了女王的腹部——可是,没有任何人指责他粗俗的英语或者说他违反礼仪。或者,再举另外一个例子,请看在热那亚的罗萨宫里的古尔基诺所画的伽图之死吧。读过艾迪生笔下伽图唱的绝命歌的读者,都不会嘲笑那把深深刺进他的腹部的剑,在我国国民的心中,这种死法会联想到最高尚的行为以及最动人的悲情的实例。因此,这个观点并不伴随任何厌恶,更不会招致任何嘲笑。美德、伟大、安详的转化力让人叹为观止,它使最丑恶的死亡形式带上崇高性,并使它变成新生命的象征。不然的话,君士坦丁大帝所看到的标志(十字架)还能征服世界吗?

切腹之所以在我国国民的心目中没有丝毫荒谬色彩,并不只是因为联想到其他事情的原因。特意选择身体这个部位切开是基于古代解剖学的信念——这里为灵魂和爱情的归宿之处。摩西曾写下,“约瑟为其弟而肠如焚”;大卫向主祈祷别忘了他的肠子;以赛亚、耶利米以及其他古代的通灵者说过肠“鸣”或肠“痛”。这些都印证了那种流行于日本人中间的,即灵魂寓于腹部的信仰。闪族人常把肝、肾及其周围的脂肪当作感情和生命的寓所。虽然“腹”这个词的意思,比希腊语的 phren 或 thumos 更有综合性;但是,日本人也同希腊人一样,认为人的灵魂住在这个区域的某处。这种想法决不是仅仅限于古代民族。法国人,尽管他们的最优秀的哲学家之一,笛卡尔提出了灵魂位于松果腺的学说,却把在解剖学上还很模糊而在生理学上意思明确的 ventre(腹部)这个词用来表示勇气的意思。同样,法语的 entrailles(腹部)也表示爱情、怜悯的意思;这种信仰并不是单纯的迷信,比起把心脏作为感情的中枢的一般观念还是科学的,日本人比罗密欧更了解——不需要向修道士打听,就清楚地知道,“在这个臭皮囊的哪个部位住着人的名字”。现代的神经学专家谈论所谓腹部脑髓、腰部脑髓,提出这些部位的交感神经中枢通过精神作用能感受到强烈刺激的学说。这种精神生理学说一旦获得承认,切腹的逻辑就容易构成了。“我打开我的灵魂的居所,让你看看它到底什么样。是浊是清?你自己看吧。”

千万不要误认为我这是主张在宗教上或道德上认可自杀。不过,对荣誉的过高评价,为许多了断自己生命的人提供了充分的理由。有多少人默认了加斯的诗所表达的情感——

丧失名誉时,唯死是解脱。

若想无耻辱,死即避难所。

欣然将其灵魂交给了幽冥!武士道在牵涉到名誉问题时,接受将死亡作为解决许多复杂问题的钥匙。因此,雄心壮志的武士认为,自然死亡是一件毫无志气的事,因为这不是虔心追求的死。我敢说,许多善良的基督徒,如果他们特别诚实,那么对于伽图、布鲁托斯、佩特罗尼厄斯,以及其他许多古代伟人自己结束他在世间的生命的崇高镇定,即使做不到极为赞赏也会感到他们的魅力吧。如果说哲学家的鼻祖(苏格拉底)之死有些自杀成分的话,难道是说过头了吗?当我们通过他的学生的记载详细读到,他尽管有逃掉的可能性却自愿地服从国家的命令——而且,他明白这个命令在道德上是错误的——他还亲手去拿毒药杯,甚至还用杯里的毒液来祭奠神灵,难道我们还不能从他的行为举止中,看出这是自杀行为吗?只不过这时并没有像通常行刑时那样的肉体强制。不错,法官的判决是强制性的,说:“你必须死——而且你应该亲手去死。”如果说自杀仅有死于自己之手的意思,那么苏格拉底之死显然是自杀。但是,没有任何人会责备他的自杀是犯罪。对自杀很厌恶的柏拉图,不愿意称他的老师为自杀者。

读者当已了解了切腹并不纯是一种自杀方法。它是带有法律意义和礼法意义的制度。作为中世纪的发明,它是武士们抵偿罪过、悔过自新、免于耻辱、救赎朋友或者证明自己忠实的方法。它在作为法律刑罚来施行时,竟用庄严的仪式来执行。那是经过自杀的洗炼,没有感情上的极端冷静和举止沉着,任何人也不能实行,由于这些原因,它对于武士尤为适合。

即便仅仅出于对考古的好奇,我也想在这里描述一下这个现在已被废除了的仪式。不过,由于这样一个描绘已经由更有能力的作者做过了,而读过这本书的人今天并不多,因而我想从这本书中作一个较长的摘引。米特福德在他所著《旧日本的故事》中,从某一日本罕见的文献中译载了一段关于切腹的专门论述,还描写了一个他亲眼所见的实际例子。

我们(七个外国代表)应邀跟随日本验尸官进入了要执行仪式的寺院的正殿。那是森严的景象。正殿的屋顶由黑色的木柱支撑着,非常高。从天棚上悬垂着大量寺院所特有的巨大金色灯笼和其他装饰。高高的佛坛前面,地板上安设了一个三、四英寸高的白色榻榻米,上面盖着猩红的毛毡地毯。间隔不远放着的高高的烛台发出了幽暗神秘的光线,刚好足够看清整个处刑的过程。七个日本验尸官坐在高座的左边,七个外国人坐在右边。此外别无他人。

在不安的紧张中等待了几分钟之后,泷善三郎身穿麻布礼服走进了正殿。他32岁,器宇不凡、身材魁梧。由一个断头人和三个身穿金穗饰边无袖罩衣的官员陪伴着他。必须知道,所谓断头人这个词,并不同于英语的executioner(行刑人)这个词。这是个绅士的任务,大多数情况下是由罪人的亲属或友人来执行,两者之间与其说是罪人和行刑人的关系,毋宁说是主角和服侍者的关系。这一次,断头人是泷善三郎的弟子,由于剑术高超,就从他几位友人中被挑选了出来。

泷善三郎,左边跟随着断头人,两人缓步走到日本验尸官那边,一起向验尸官行礼,然后转向外国人这边,以同样的、甚至恐怕是更郑重的态度,行了礼。每次都被报以恭敬的回礼。泷善三郎静静地、威严地登上了高座,对着佛坛跪拜了两次,然后背向佛坛跪坐在毛毡地毯上,断头人则蹲在他的左侧。三个陪伴人中的一个,很快就把用白纸包着的胁差放在三宝(一种向神佛上供时用的带座的方木盘)上,走到前面。胁差就是日本人佩带的短刀或匕首,长九寸五分,刀尖和刀刃像剃刀一般锋利。这个陪伴人行了礼之后就递给了罪人,他恭恭敬敬地接过来,用双手将它一直高举过头顶,然后放在自己面前。

又一次郑重地行礼之后,泷善三郎,他的声音显出痛苦招认者可能带有的感情和踌躇,但神色、举止却没有任何变化地说道:

“我,就我一个,鲁莽而错误地下达了向神户的外国人开枪的命令,而且看到他们要逃跑时又命令开枪。我对此谨以切腹谢罪。请在场诸位检验一番,劳驾了。”

再次行礼之后,泷善三郎把上衣脱下一半,**到腰部,为了防止向后仰面倒下,他小心地按照惯例将两个袖子掖进膝盖底下——这是因为高贵的日本武士必须向前俯身而死。他不慌不忙地拿起放在面前的短刀,好像恋恋不舍地深情地注视着它,看来暂时在集中临终的念头,但很快便深深地刺入左腹,慢慢地向右拉,再拉回来,稍微向上切开。在这非常痛苦的动作中间,他的面部肌肉一动也不动。他拨出短刀,身子前倾,伸出了脖子。痛苦的表情这才从他面部一掠而过,但却一声不吭。直到此时一直蹲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的断头人,不慌不忙站了起来,瞬间举起刀。刀光一闪,咔嚓一声,人头落地,身体轰然倒下。

场上一片死寂,只听见从我们面前的尸首内汩汩流血的声音。这个尸体的主人片刻前还是一个勇猛刚毅的男子汉啊!太可怕了。

断头人深深鞠躬,取出预先准备好的白纸把刀擦干,走下榻榻米。那把血染的短刀作为行刑的证据被庄严地拿走了。

于是,天皇的两个代表离开座位来到外国验尸官的面前,说泷善三郎的处刑已如实地执行了,请去检验。仪式就此结束,我们离开了寺院。

要想从我国的文学或目击者的叙述中寻找描写切腹的情景,简直不胜枚举。现在只要再举一个实例就足够了。

左近和内记是兄弟俩,两人分别为24岁和17岁,为了报父仇企图杀死德川家康,但他们刚进入军营便被捕了。老将军决定处死全家男人,当时才不过8岁的儿童、最小的弟弟八麿也不例外。但是他赞赏这对敢来刺杀他的青年的勇气,下令让他们选择最荣誉的死法。于是,他们三人被带到一座行刑的寺院。当时一个在场的医生在自己的日记中,记下了当时的情景:

“当他们并排坐在席位上等死时,左近面向最小的弟弟说:‘八麿,你先切腹吧,好让我看到你没有做错。’幼弟答道,他还从没见过怎么切腹,等看哥哥做的样子,自己再照着做。哥哥含泪笑道:‘你说得好,坚强的小家伙,不愧是父亲的儿子。’八麿被排在两个哥哥中间,左近将刀刺进左腹,说:‘弟弟,看着,懂了吧?不要切得太深,否则就会向后倒,把双膝跪好向前倾。’内记也同样地边切腹边对弟弟说:‘眼睛要睁开,否则就像女人死去的脸了。即使刀无法移动了,或没有力气了,还要鼓起勇气把刀拉回来。’八麿看到哥哥所做的样子,当两个人都死去之后,便镇静地脱去了上身衣服,照着左右两位所教的样子完美地完成了切腹。”

既然把切腹当作一件荣誉的事不断赞颂,自然会**一些人去滥用它。为了一些完全不符合道理的事情,或者为了一些完全不值得去死的理由,头脑发热的青年就像飞蛾扑火那样冲动地去死。因混乱而且可疑的动机驱使武士去切腹的事,要比驱使修女进入修道院还多。生命是不值钱的——按人世的名誉标准来衡量生命是不值钱的。最可悲的是名誉常常被打折扣,就是它常常不是纯金的,而是搀进了劣等金属。在但丁的《神曲》里所有自杀者被放置在地狱的第七层,没有谁可以夸耀在这里胜过日本人的人口密度吧。

然而,对真正的武士而言,急于赴死或用死换取荣誉同样是怯懦的。一位典型的武士,在他屡战屡败,从荒野被驱赶到深山,从森林被迫逃到洞穴,孑然一身,忍饥挨饿地藏身于湿暗的树窟中,刀口卷了,弓也折了,箭也放尽了的时候——这不正到了最高贵的罗马人在菲利皮以刀自刎的时节吗?——以为死是怯懦,而以毫不逊色于基督教殉教者的忍耐力,吟咏着鼓励自己道:

来吧,放马过来吧,

可怕的悲伤和痛苦!

在我负重的脊背堆压,

我不拒绝任何一次考验,

所有的力量在心中留下!

这才是武士道所教导的——以忍耐和正确的良心来忍受并抵挡一切灾难和困境。这正如孟子所说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真正的名誉是履行天命,为此而死也一点儿也不丢脸。反之,因逃避天意而死才完全是卑怯的!在托马斯·布朗爵士的奇书《医学宗教》中,有一段话与我国武士道所反复教导的完全一致。且引用一下,“蔑视死是勇敢的行为,当生比死更可怕时,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勇敢。”一位17世纪的名僧曾挖苦道:“从不想死的武士,无论平时说得多好,关键时刻还是非躲即逃。”还有,“内心一旦决定赴死,不论是真田的枪还是为朝的箭都不能穿透。”

这些话表明,我们是多么接近于那个教诲“为我而失去生命者得救了”的建筑者的庙堂大门啊!尽管有些尝试在尽量地扩大基督教徒和异教徒之间的差别,但这些只不过是确证人类道德认同的大量例证中的一些罢了。

这样,我们便可看出,武士道的自杀制度的滥用,并不像我们突然看到时被吓了一跳那样不合理和野蛮。我们再来看看从它派生的姊妹制度复仇——或者叫作报仇——制度中,是否也有什么优点。我希望可以用两三句话就说清这个问题。因为相似的制度——或者称之为习俗也可以——在所有民族中都曾经流行过,而且至今也并没有完全废除,这从决斗和私刑依然存在就能证明。最近不是还有一个美国军官为了替德雷弗斯报仇雪恨,而向埃斯特哈资提出决斗了吗?正如在一个没有实行婚姻制度的原始部落中,通奸是无罪的,只有其情人的嫉妒才使女子免于失贞,与此相同,在没有刑事法庭的时代,杀人并不算犯罪,而只有被害人亲属的蓄意复仇,维持了社会的秩序。奥赛里斯问荷拉斯,“世上最美的事物是什么?”答道:“为父报仇”——对此,日本人还要加上,“为君报仇。”

复仇中有着能够满足人们某种正义感的东西。复仇者是这样的一种逻辑,“我善良的父亲没理由去死。杀他的人是干了罪大恶极的事。父亲如果还活着的话,不会容忍这种行为。上天也憎恨恶行。让作恶者不再作恶,是我父亲的意志,也是上天的意志。他必须被我亲手杀死,因为他让我父亲流了血,而作为父亲的骨肉,我必须使杀他的人流血。我跟他的仇不共戴天。”这个逻辑是简单而幼稚的(但是,正如我们所知,哈姆雷特的逻辑不比这个深刻)。尽管如此,这里面表现了人类天生的公平感以及平等的正义感。“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们的复仇感觉有如数学能力一样准确,直到方程式的两端相等为止,否则总免不了还有一件事没做的感觉。

犹太教中相信有嫉妒之神,希腊神话中也有复仇女神涅墨西斯,复仇可以把它托付给超人的力量。但是常识却授予武士道以复仇制度来作为一种伦理意义的公正法庭,使那些按照普通法律无法判决的事件,可以在这里得到解决。47个武士的主君被判为死罪。他并没有可以上诉的上级法院。他的忠心耿耿的家臣们就诉之于复仇——当时仅有的唯一的最高法院。而他们却被普通法律定了罪——但是,民众的本能却作出了另一个判决,因此,他们的名字,就像他们在泉岳寺的坟墓一样,永葆常青、流芳至今。

老子教导以德报怨,然而教导以直报怨的孔子的声音要比他响亮得多。不过,复仇被认为只有在以长上或恩人名义实施的时候才是正当的。自身受害,或者妻子受害,则应忍受而且宽恕,因此,我国的武士对于要发誓为国报仇的汉尼拔报以同情,而对于在腰带中携带着从妻子墓上取来的一把土,作为向摄政默里报其妻之仇的永恒激励的詹姆士·汉密尔顿报以轻蔑。

切腹和复仇这两个制度,都随着刑法法典的颁布而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再也听不到美丽的少女化装去追踪杀害双亲的凶手的浪漫地冒险,也看不见家族世仇的悲剧。宫本武藏的游侠经历现在已成往事。纪律严明的警察为被害者搜索犯人,法律将维护正义。整个国家和社会都在匡正犯罪行为。由于正义感已得到满足,就没有复仇的必要了。如果复仇如同一位新英格兰的神学家所描述的那样,仅仅意味着“一种以牺牲者的鲜血来满足饥饿的欲望所培养的内心的渴望”的话,那么刑法法典中某些法条大概就可以把它连根拔除了吧?

关于切腹,尽管制度上已经不复存在,但仍不时听到这种行为。而且,只要人们一直记得过去,恐怕今后还会常常听到它。如果看到全世界的信仰自杀者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增加的话,那么许多无痛、省时的自杀方法可能会流行起来。然而,莫塞里教授在众多的自杀方法中,应该会不得不承认切腹的贵族地位。教授主张说:“自杀在豁出以最痛苦的方法、或长时间的苦楚来实行时,百分之九十九的可以把它划入偏执狂、疯狂,或病态的兴奋的神经错乱行为。”然而正规的切腹却并不具有丝毫偏执狂、疯狂或兴奋的痕迹,其成功实施却需要极度的冷静。斯特拉罕博士划分自杀为理性的或者疑似的,不合理的或者真正的两类,切腹就是前一类型的最好的例子。

无论从这些血腥的制度来看,还是从武士道的一般倾向来看,可以容易推断,刀剑在维护社会的纪律和生活方面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有一句格言说:刀是武士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