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戴佳的蝴蝶结(1 / 1)

盏食天饭店正如一只趴在水边里的轮船,只等良辰吉日就可以下水扬帆远航,蒋汇东这个习惯被人管理的奴才也渐渐适应现在工作方式。荣小白正在店里帮忙清理厨房炉灶,仙林快递站忽然打电话过来,店员小声地说,有个女的来找你,在店里。

荣小白以为是戴佳,内心一喜,但想想又不对,店员是非常熟悉戴佳的,心里那团欢欣之火又熄灭了。他没精打采地问道,她叫什么,干嘛的?

店员放下电话跑出去询问,不一会儿又欣喜地跑回来说,她叫安禾静,来还钱的。

荣小白内心实在是欣慰得一塌糊涂,这就是他手下训练有素的得力干将,在不知道来人目的之前先小心谨慎,知道是来送钱的才这么愉快,不枉他一番苦心教导。他说,你把办公室沙发上的那把吉他拿给她,你收一下钱就行了。

店员噢了一声,挂了电话,履行神圣的使命去了。荣小白这才发现手机上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安禾静十分钟前打来的,他没有再理睬,反正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戴佳兴许会与安禾静谈得来,虽然一个玩钢琴,一个玩吉他,但是起码都是音乐范畴。荣小白则不同,他最多只会在KTV包厢吼两嗓子,隔音效果不好的话要么会招来城管,要么会吓跑城管。音乐理论研究上更没有建树,小学音乐考试时他上台一开唱。“海鸥,海鸥,我们的朋友,你就是,我们的好朋友”,同学笑了,老师忧郁了。所以说,隔行如隔山。还是尽量不要接触为好,省得产生正面冲突。

然而,当他下午回到快递站,翻看了一下业务单子,而后满意地回办公室,不料那把马丁吉他赫然跃入视线。他喊住正准备下班回去的店员,问道,这琴怎么还在的?那个安禾静不是来过了么?

店员这才想起这档子事儿,说。她没把琴拿回去,也没有把钱留下来,说要当面还钱给你才肯把琴拿走。他有些焦躁,生怕老板会以为他私藏那笔钱,恨不得将挎包和口袋里的东西翻出来。荣小白却没有在意,挥手示意他先走,将那把吉他重新放好。

他猜想那女孩可能是要告诉他关于那个摇滚聚会的事情。再表示一下感激之情。如果是在以前,他偶尔善良一下恨不得通告天下。要别人给他颁一面锦旗或者牌匾,现在却觉得无所谓,仿佛事不关己。再说安禾静与他不同的是,拥有一个明确的追求。那就是摇滚音乐,而他不过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庸人,他不太愿意看见安禾静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

他盘下盏食天饭店之后,账面上几乎没有余钱,连换季的衣服都舍不得买一件。如今这个时代,同一件衣服卖五十没有销路,再加一个零就能大卖了,连累他这种以艰苦朴素作为高尚情操的人买不到一件正常价格的衣服。不过很快他的心理就会得到平衡了,因为他即将顺利时代潮流。将在价值两块钱的青菜的价格牌上添加一个零。荣小白相信。这样的价格是不会吓坏勇敢的大学生们的,因为高价意味着高档次。

这天晚上他鼓足勇气。

给戴佳打电话,向她询问菜单定价的事情。戴佳捧着菜谱依次读给听,读到一半实在不高兴读了,合上菜谱说,算了,累死我了,回头我给你发传真过去吧,省得你记的时候老是写错别字。

荣小白有些惭愧,刚才的菜名中的确有很多字他不会写,只得在笔记本上画圈圈,居然不幸被戴佳言中了。事实上他只是想多听听戴佳的声音,只要安静地听着就行,哪怕只听单调的报菜名都行。不过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浪费别人的时间,这不符合他的高尚情操,他只得说,好吧,现在我店里准备偏重精品菜系,你推荐一些过来。

戴佳答应了,她的态度让荣小白又蠢蠢欲动,他犹豫片刻,试探地问道,现在我们都是做餐饮的,好歹也算同行,合作往来也不少,能不能……

不行!

为什么?

戴佳顿了顿,说,不为什么,你安心赚钱就是了,别想太多,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向你求助,到时候你可别说只能在精神上支持我。

荣小白细细品味着她的话,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下意识地点头说,好的,你到时候想要我干嘛就告诉我,我倾家荡产都在所不惜。

戴佳开口就骂道,白痴,你倾家荡产了谁还愿意跟你结婚?她说完之后就咔嚓一声挂了电话,心却跳得怦怦作响,她忍不住给出一点暗示,又不想被他知晓。这简直是一个荒谬的悖论,连她自己不知道图个什么,她握着电话,害怕他打过来追问,却又有些期待。不过这次荣小白没有让她为难,他非常默契地没有打电话过来,戴佳又有些恼怒,甩着手跑去厨房督工。荣小白的后知后觉历来已久,她本来就不该抱无谓的期望。

荣小白当然没有想得太深入,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挨骂,近二十年来的屈辱生活早就让他麻木了。如果戴佳的每一句话都需要揣摩,他的智商要么进化,要么退化,总之不可能保持正常。他规规矩矩地等戴佳发传真过来,然而等了整整一天,南京那边仍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准备设计适合大学生消费群体的菜谱,但那几个厨师压根不能领会他这个外行所要表达的意思,只能大眼瞪小眼。

毋庸置疑,蒋汇东非常适合经营盏食天饭店,前提是在北北的辅佐下,否则盏食天饭店的女服务生团队迟早会沦为这厮的后宫。北北是一个胸大却不怀大志的女人。

原本不打算参加工作,只准备等蒋汇东赚够了钱,舒坦地做一个麻将太太。如今荣小白忽然跑来让她参与盏食天的经营,她受宠若惊,仔细想来,她长这么大还真没有赚过一分钱。不过她又有些担忧,问道,我不太懂这些东西。怎么办?

荣小白说,你可以问佳佳呀。

北北心领神会,明白荣小白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聪明的她没有点破,点头接受他的招安。从此以后她可以光明正大地与蒋汇东搅和在一起,挑他的刺,揭他的短,以不断给他制造麻烦作为己任。没有矛盾就没有发展,她需要和蒋汇东有所发展。她愉悦地踏上这条发展之道路。北北在某些方面与戴佳是比较接近的,比如待人接物,她把红白黑脸切换得十分娴熟十分漂亮。这是蒋汇东难以弥合的一个硬伤,每天不同的面孔让他头晕眼花,他更适合处理内政,以免北北暴戾的脾气逼疯店里上下十多个职工。

荣小白看着他们俩妇唱夫随,夫唱妇骂的场景。暗自赞叹自己的英明神武,然而有时又有些失落。一个人喝着闷酒。北北看出端倪,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想佳了么?

想家?我又不是小孩子。干嘛想家?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这个老宅男。

蒋汇东终于逮到一个拍马屁的机会,嘿嘿地笑着,附和道,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他就是一个老宅男。

荣小白没有反驳,在这两张杀人毁尸于无形的嘴巴前,他最好保持镇定。事实上他与所谓的老宅男的确沾亲带故。虽然他不算太老。也不做宅男好多年了。老宅男们在寂寞难耐的时候都从黄色影片中寻求慰藉,他们又饥又渴。只能看别的男女大吃大喝,正如荣小白无法得到与戴佳相处的机会,只得看着蒋汇东与北北共同经营盏食天饭店,意**自己理想中的生活状态。

第二天中午,一个人拖着旅行箱站在盏食天饭店的大厅里,他没有坐下来点菜,而是让服务生带他去见负责人。北北出来接待了他,他递上一张名片,说,我是南通临家饭店的行政总厨张德帅,老板让我过来协助制订菜谱,还说我两个月的工资都在这里领。

北北非常惊诧,没有想到荣小白和戴佳表现上分道扬镳,私底下却有这种勾当,连两家店的人员都可以相互流动。她让蒋汇东去安顿这位名字很不错的行政总厨,自己打电话给戴佳,询问缘由,戴佳只回复说,两人之间好歹交情不错,临家饭店和盏食天之间也不存在市场竞争,派遣行政总厨暂时驻店算是友情协助。

北北却不吃这一套,嘟囔道,既然这样,干脆两人和好呗,鬼鬼祟祟地干嘛?还没有结婚就玩偷情,有意思么?

算了吧,如果在一起的话,说不准会再闹出什么破事来,现在也挺好的,各忙各的事情,没必要把生活弄得那么纠结。

难道现在这局面就不算纠结?

戴佳沉默了一会儿,说,现在这个算是蝴蝶结,稍安勿躁嘛。

努努来南京拿行礼的那天荣小白也过去了,好歹相处两年,不去送行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他站在草坪边,远远地望见女生公寓楼下停着一辆黑色商务车。他徘徊了半天,最终还是鼓足勇气,走了过去。努努没有料到荣小白的出现,着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望自己身边那个中年男人。那是努努的父亲,一个在南通城内富甲一方的商人,一个甚至可以将徐家扼得死死的商人。荣小白硬着头皮,对他微微鞠躬,说,您好。

中年男人也对他微微地笑,又回头望着努努,问道,这是你朋友吗?

努努有些犹豫,点头说,嗯,是学长。

荣小白心头猛地一凉,如果是他回答努努父亲的提问,他也会尽力替努努掩饰,说是朋友,同学或者学长,但这答案被努努亲口说出来,他仍然觉得很别扭。他低着头盯着努努的鞋面,说,我顺路过来送行的,祝你一路顺风吧。

他转身离开,目光由始至终只在努努的小脸上停留了一两秒,然而这两秒足够将她的面容铭记在心,忧郁的,安静的,欢悦的,亢奋的,无助的,惊慌的,俏皮的,鬼马的,努努的这些表情刹那间从荣小白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而后像撕碎的纸片一样零碎地菲菲扬扬。她如今要踏上一个人的远行,远离他的世界,永远不再回来。荣小白孤伶伶地走在林荫大道上,忽然又变得非常释然——他已经告别一个注定要醒来的梦,这个梦灿烂却冗长,华丽却沉重,如同一袭挂满金镣铐的长袍。他应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唱着歌儿快乐地离开,像是一头沉睡两年后刚刚苏醒,奔跑在美丽森林中的大笨熊。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经历很多人,最初不相识,最终不相认。荣小白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如今他的生活里没有新相识,只有不断离开的人。童年伙伴不见了,同窗挚友不见了。初恋小女友不见了,他的青春从此也不见了。

大学陆续开学了。他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拼命地工作,如同一只陀螺,生怕一停下来就会倾倒。他的脾气变得暴躁。偶尔店员的工作出现差池,他便忍不住大加责备。偶尔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也会为自己的暴戾感到自责和愧疚,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他身为雇主也撇不面子去赔礼道歉。那些下属们不明白荣小白的脾性为什么陡变,却不敢多问,只得忍着,私下里都说他可能每个月的那几天来了。

工商局的人来例行检查,看到角落里的软陶工作台。问这个店有没有营业执照。荣小白谎称还没有正式营业。正准备去办理,他们把玩着台面上的小人偶。没有怀疑。那些穿着军装收钱的人走了以后,荣小白决定收拾一下软陶工作台,以免再次节外生枝。店员们准备过来帮忙,却被荣小白拒绝,他说,你们去打包邮件吧,等会儿就要装车,这里还是我来弄吧。

戴佳直接从住所奔赴南通的,完全没有收拾店里的东西,这里仍然保持原样,仿佛她马上还会来。荣小白整理她的化妆品时遇到一些麻烦,他不知道怎样将那一大堆东西塞入一只小盒子中,他正犯着愁,一个声音说,要我帮忙么?

他抬头观望,发现安禾静正一脸疑惑地站在他面前,他有些尴尬,毕竟一个男人摆弄女人的化妆盒的样子的确有些滑稽。他点了点头,腾出位置,安禾静驾轻就熟地将眉笔,唇彩,粉底盒之类的东西摆入盒子中,居然刚好填满盒内的空间。她拨弄着那些小物件,说,她平时喜欢化裸妆吧?

裸妆?什么意思?荣小白的脸红了,他记得戴佳每天早晨都是穿好衣服以后才化妆,从来不**身子化妆。

裸妆就是那种很淡很淡,看上去好像没有化妆,但是比平时精致很多的妆,上一次我看见你女朋友时就猜她一定是裸妆高手,看上去一点痕迹都没有。安禾静又指着那些化妆品,说,这个,这个,她好像很少用,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她好像用得比较多。

荣小白猜想这一定是赞美的话,他谦虚地笑着,将化妆盒的拉链拉好,小心翼翼地藏进抽屉里。安禾静又指了指桌面一只大纸盒,说,这些东西是干嘛的?

他看了一眼,说,是软陶次品,准备扔掉的。

安禾静点头噢了一声,随手翻出一个歪瓜裂枣的小人偶,又翻了几个看了看,问道,咦,这些小人儿很像你嘛?

荣小白只当安禾静是在拿他寻开心,没有在意,将纸盒盖了起来,因为戴佳向来不喜欢别人看见她失败的作品。安禾静从包里掏出一小叠钞票,说,这两千块钱是跟朋友在酒吧驻唱赚来的,我想还钱时稍稍正式一点,起码不能见不到你本人,否则我总觉得自己像一个乞丐似的。

小白理解她的意思,他收下那些钱,将那把吉他拎出来递给她。正如他期望的那样,安禾静并没有点头哈腰地道谢,只是微微地一笑,背着吉他走了出去。荣小白一边整理软陶工作台一边望着她的背影,感慨音乐真是培养气质的宝物,能让女孩们变得更妖娆,更另类,甚至更爷们儿。

很久很久以前他有一个梦想,背一把吉他,牵一条安静的大狗,和心爱的人一起满世界游荡。然而他永远无法实现那个梦想,因为他没有养狗,不会弹唱,更带不走心爱的人,所以他只能眼巴巴地羡慕安禾静的洒脱。

他打开纸盒盖子,拿起刚才那只歪瓜裂枣的软陶仔细端详,忽然觉得很好笑:这小陶人儿眼角歪斜,嘴角下撇,整个儿就是一面瘫,与他玉树临风的形象相差十万八千里,安禾静的审美能力有待提高。老王将车停在门外,叼着一根烟凑了过来,他望了望荣小白手里的东西,说,这玩意儿不就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