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佳后来想想也有些后怕,如果她深明大义的恐吓没有奏效,荣小白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先行享乐,她只能强忍心痛地将他踹到沙发底下去。
不过事后荣小白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继续纠缠下去,仿佛他的那点邪恶念头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段时间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经常一整天看不见人影,到了晚上才疲惫地回家。
戴佳原本怀疑他会不会像电影那样,偷偷地去扛大包踩三轮,用来贴补家用。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简直太伟大太感人了。
事实上荣小白正在那个策划书的问题上纠结着,总公司的态度不是很明朗,对小白的建议既表示认可,又不表示支持。
女经理向他透露说,总公司一共有两个担忧,一是荣小白现在建立的快递网络运营模式主要构成要素是人员,而不是硬件,万一哪天小白另投东家,整个现成的网络即将被其他竞争者占据,届时宁通物流赔了夫人又折兵;另一个是总公司不能接受荣小白提出的四六开分成比例,他们认为总公司在提供所有资源的情况应该获得不低于八成的利润。
他有些恼火,从人性本恶的角度看,贪婪是人的天性,但也不能这样过份。
他如今不过是要去充当炮灰的角色,总公司居然也有这份闲情雅致考虑着如何在他的骨灰里寻找舍利子,他几乎可以看见资本家的贪婪像柏油一样喷涌而出,黑糊糊,黏糊糊,恶心巴拉的。
女经理继续说,你还是再改一下这份策划书吧,公司的倾向是同意尝试这件事情,即使你不改的话他们也会另外找人去完成这件事情。
荣小白淡淡一笑,把那份被退回来的策划书又递了回去,说,我也希望他们能再考虑一下,四六开改成二八开,总公司增加的收入还不够他们吃一顿大餐的,对于我而言却是一笔不小的资金,更何况……什么?我在着手建立江宁大学城的快递网络了,现在已经完成百分之六七十,如果我动了歪心,江宁和仙林两个大学城的快递网络可以在一夜之间改名换姓!荣小白察言观色着,又继续说道,公司对我确实不薄,起码有知遇之恩,但是也不能又想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对不对?女经理不再那么理直气壮,甚至点头赞成,因为她的上级就是希望她又跑得快又不吃草,必要的时候还要在特殊场合扮演特殊角色完成特殊任务。
她将策划书收了起来,说,那好,我再去说说,你先别急。
荣小白当然不急,如今应当是他安慰对方别急。
自仙林校区快递网络建立之后,宁通物流公司从中尝到不少甜头,好几所大学都有意将派发通知单之类的业务交托给宁通物流。
如果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差池,那个后果真是亲者痛,仇者快呀。
他们作为这个社会的中高等智商人群,一定不会轻易忽视整天幽怨地趴在仙林地区围观的那几家同行。
他没有按照以往的路线回去,而是搭乘一辆九转十八弯的班车,因为这辆车会绕大半个江宁大学城一圈。
这里将成为他的第二片属地,他心中充满无以言表的豪迈感,正如上海滩里丁力意气风发地说,总有一天整个上海滩的马桶都是由我们来倒!努努的学校正是在这一地区,班车到达她学校门口时,荣小白迟疑片刻后还是下了车。
他暂时还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但先下车再作抉择是最明智的抉择,这符合他一向的思维习惯。
顺着这样的思维习惯,他下一步应该后悔了,于是他重新回到站台上等车,然而下一班车左等右等都杳无踪影。
他又回头呆呆地望着那所大学的正门,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这个学校的快递站点的负责人已经基本确定下来了,虽然荣小白给自己找理由说是来巩固一下成果,但是他心里清楚自己的目的。
于是他轻车熟路地来到努努的寝室楼下,抱着侥幸心理拨打努努的电话,一如既往的“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牙一咬心一横,揪住一个正准备进寝室楼的女生,恳请她代喊一下,对方见他一脸苦命相,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大约十分钟之后,努努出现在他视线中,两人先是愣愣地对视一会儿,而后努努从楼梯口走了出来,这场景近似许仙迎接刚从雷峰塔中修行出来的白素贞。
荣小白有些失落,如果是在以前,他们的见面场面应该是像唐僧迎接刚从五指山下脱身出来的孙悟空,两人从百米之外就开始慢镜头地狂奔,拖着长音呼唤对方的名字。
当努努站在他面前,小白这才猛然一阵心疼———尽管努努已经认真化过妆,却仍然掩饰不了面容的憔悴,原本明亮灵动的眼睛有些黯淡,黑眼圈若隐若现。
他颤巍巍地深吸一口气,问道,这段时间过得还好么?努努用手指绞着衣角,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
这句开场白真是废话中的极品废话,一般而言它的答案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正如罗伯茨比尔抱怨的那样,他刚来中国时每个人都问他“吃饭了么”,他很单纯并且很高兴地说没有吃,然而不管他说吃过还是没有吃,对方都不提请他吃饭的事情。
荣小白是揣着小心来的,此时周围人来人往,万一再出现上一次那种尴尬的场景,他简直生不如死了。
他又问,你怎么一直关机?电话摔坏掉了,没有出去买,努努委屈地说。
她每天晚上都将电话握着手里睡觉,期待荣小白打电话可怜兮兮地打电话过来求饶,届时她再矜持一下也就重归于好了。
又一个月黑风高的鬼压床之夜,她在惊慌之中将电话甩到地上,后来想想又决定伤心地隐匿,期待荣小白憋不住性子,主动过来找她。
然而,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的期待没有得到实现。
她又仰起脸,有些生气地问道,那你呢,怎么一直不来找我?找你做什么呢,挨骂?只要你来找我,我就会原谅你。
荣小白心里一阵冰凉,他伸手抚摸她消瘦的脸庞。
努努也像以往那样,亲昵的猫一般在他的手掌上轻轻地蹭着,仿佛一切又回到从前。
她奶声奶气地说,你答应过我的,会一直陪着我,不能说话不算数。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被戴佳欺压凌辱,都快适应那种凄惨的生活了,如今忽然又重新扮演被人依赖的角色,他不禁有些迷茫。
长久以来生存的压力让那些耳鬓厮磨的时光渐渐远去,他这才意识到当初自己是多么幼稚和无知,一个一无所有,一个无所不有,这种反差能让路过的天使都笑得发生空难。
他慢慢地抽回手,说,你出国上学以后就是独立生活了,不能一直这么孩子气……所以呢?所以你现在就要开始独立,不能再把自己当成小孩子,我不可能陪你一起出国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努努沉默片刻,点头说,明白。
真的明白了?她又用力点头,嘴角却撇了下来,眼泪开始打转,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
不过努努并没有真的落泪,她深呼一口气,将眼泪憋了回去,说,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我以后会很听话,会学着一个人生活。
她想了想,又说,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你对我说过谎么?荣小白有些尴尬,他以前从来不说谎,后来偶尔撒谎,如今几乎天天撒谎,不过在努努这个单纯得一塌糊涂的女孩面前,他又很纠结,只得模棱两可地说,有时候说谎是一种无奈的表达方式,世界上每个人都会说谎……可是只有你对我说谎我才会难过!努努小声地嘀咕着,后退两步,而后转身上楼。
走入楼梯口的那一秒,隐忍很久的情绪从很高很高的天空俯冲下来,瞬间冲垮她的坚强,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一个人就一个人,有什么了不起!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爬楼梯。
荣小白终于完成使命,心情却无比沮丧,努努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让他为之动容。
他挪着步子往回走,在站台等车,而后上车,坐在最后一排发呆。
车子启动时他下意识地回头张望,隐约地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在广告牌后一闪而过,他心里又是一动,不知道那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自己的一种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