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北今年二十四周岁,算不上婚姻边缘的年龄,但这已经是她第七次相亲,这样的战绩让她着实有些难为情。她原本不推崇相亲得来的婚姻,但大学四年里分分合合多次恋爱,她的婚恋观终于变得妥协。从前的恋爱似乎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为了恋爱,即使有过对未来的憧憬,最后也证实那不过是每一对恋人都会上演的台词。恋爱不过是游戏,游戏属于孩子,而她,已经不再是孩子。
这一次约会也是初次见面,对方是做模具设计的,二十六岁,据说才貌双全,气度不凡,而这一切描述都和报纸中缝的文字不谋而合。北北并不在意这些内容,她之所以应邀而来,只不过他的特征中有一条是她认为最重要的:男性。
如今的相亲也包含巨大的风险,相亲过程中双方都有所顾忌,不可能将自己的所有实情和盘托出,当相处一段时间之后一方发现对方身上具有某个让自己无法接纳的特征,则一拍两散。北北大学时期的一个室友在相亲中逮到小号王老五一头,交谈甚欢,相见恨晚。他们相处几个月之后即将谈婚论嫁,小王忽然发现她的室友不是黄花闺女,义正言辞地要回所有赠品,室友羞愧之下自杀未遂,在医院里躺到现在。北北一直为这件事情寝食难安,既为室友担心,又为自己忧虑。
前辈们告诉她说首次约会最好是在茶座,咖啡厅之类的地方,时间在这些地方具有很强的弹性。如果双方话不投机,起码能捧着杯子喝茶避免尴尬,况且一杯茶并不需要太多时间;如果双方还算投缘,可以多呆一些时间,一壶茶慢慢泡,还可以随时转战其他场所,比如街道,公园,商场,饭店,甚至宾馆。北北在前几次相亲中已经逐渐成长,现在的她已经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在约会中游刃有余,一些缺乏实战经验的小男人在她面前居然坐立不安,魂不守舍,她趾高气昂地号称自己是相亲界的老手兼杀手。
这次北北选择的地点是饭店,相亲理论教科书上认为最不正确的地点,在这里,双方将会现场观摩彼此的吃相,而控制吃相是一项艰巨的表演。北北顶着巨大风险选择这个场所,只不过想速战速决,迅速淘汰别人或被别人淘汰。她下车后锁好门,仰头望了望饭店大门上的牌匾:临家饭店。
男人确实长得一表人才,白白净净的,身高介于一米七五至一米八之间,很适合扮演唐僧之类的小白脸。他在北北对面正襟危坐着,低着头,偶尔偷偷抬头瞟她一眼,又飞快地将目光转向其他地方。北北原本认为这是一个小正太类型的男人,单纯质朴,害羞腼腆,既可以当老公又可以当儿子养,但男人扭头的一瞬间,她发现他领口皮肤上一块猩红的淤斑,她很快分辨出这是一个女人不久前啜出来的痕迹,第一印象立即被颠覆。
不过现在的规则就是如此,她自己也啜过别人未来的老公,那么别人啜了自己未来的老公也无可厚非。客观地讲,这个男人算得上优质,在这个时代又英俊又多金已经足够,现在她决定扮一把淑女,将这个宝贝淘到手。
陈江良?她眨巴着眼睛,一脸害羞模样,她伸手去捧杯子,在目光对接的一瞬间又缩回来,扭扭捏捏地笑,这一刻她被自己精湛的演技折服了。
嗯。陈江良立即底气十足,一副豪迈腔调,这种变化已经在北北的预料之中。男人普遍欺软怕硬,在没有弄清对方底细之前总会保持三分攻势七分守势,但一旦对方显得中庸,攻守比例立即调换。
你这么优秀怎么也要相亲啊?追你的女孩子肯定一大把一大把的。
陈江良望着落地窗外的街道,眯着眼睛,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这样的场景在电视剧里出现得太频繁,主人公一般都会深邃地说一句“一言难尽”,“说来话长”或者“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一言难尽啊。他悠悠地说道。
北北差点被呛着,她抓起桌上的纸巾,淡定地擦了擦嘴巴,继续观摩。
别人总说我要求高,我一点都不觉得,婚姻毕竟是终身大事,总不能草率决定,以前谈过几个,她们条件都不错,但是总是合不来。
合不来?
嗯,合不来,和我理想中的另一半相去甚远。
那么你理想中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呢?
陈江良又深邃了一下,回头盯着她,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说,像你这样腼腆单纯的,我蛮喜欢的,像一张白纸。
北北很满意这样的比喻,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夸过她。她垂下眼帘,咬着嘴唇,还伸出小拳头对着他弱弱地挥舞了一下,心想自己不拿下金马影后真是遗憾。面前的男人越发暴露调情的水平,她只要再加一把劲,他一共几斤几两全在掌握之中。
那你呢?
什么?
你以前恋爱过几次?
北北樱口微张,倒吸凉气,带着哭腔埋怨道,你怎么可以问人家这样的问题,我妈妈说上学的时候不许恋爱,人家现在才毕业,哪有时间恋爱呀?
陈江良面露喜色,环顾四周,低声问道,也就是说,都还没有男人和你接吻过了?
北北气运丹田,憋红脸颊,羞涩地点了点头。陈江良惊叹一声,拣了一个远古神物一般欣慰,他打量着北北,起初的小正太形象无影无踪。他已经松开领带,开始意气风发地发表演讲,他大肆宣扬了伦理复古的观念,抨击当今社会女性不自重不自爱的现象,号召全世界女性都要该将北北作为道德楷模,三从四德,忠贞不二。北北原本任他胡诌,但越听越别扭,感觉自己开始陷入这样的情景设定之中。
我觉得,那些结婚前不是**的女人都该去死。陈江良忽然冒出这样一句,着实惊到北北,她抬头慌乱地盯着他,有些茫然,她忽然想到在医院监护室里躺着的室友。陈江良并不在意,他傲慢地与北北对视着,用眼神不停地巩固着自己的观念。
那么,结婚前不是处男的男人呢?北北的语气开始强硬起来,她不但不准备扮淑女,而且连**都不愿意去扮了。
男人和女人可不一样。
北北的怒火正要升腾,服务生走了过来,递上菜单说,您好,欢迎惠顾临家饭店,您今天的酒水免费,账单享受八折优惠。
为什么?北北听到优惠两个字,注意力立即转移。
服务生指了指前台,说,我们老板这样吩咐的。
北北望了望前台,惊喜地发现戴佳正看着这边,她立即起身,对面前的男人说,您先点菜吧,不用等我了。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我有些事情要忙,你慢慢用餐,之后如果还有兴趣的话我们继续来探讨一些话题,不过我个人认为没有太大的必要。她嬉皮笑脸地摆出西欧宫廷女子的欠身礼,拎着她的小包大摇大摆地离开。
这是她第七次相亲,也是第七次失败,离开坐席的时候她内心一阵迷茫,她真的不清楚这样刻薄的态度是对还是错。不过另一种汹涌的情绪占领她的内心,她几乎一路小跑着奔向戴佳,满怀喜悦。此时此刻她才理解了一句话————朋友之所以是朋友,并不是非要朝夕相处,而是离别多年之后再次相见,宛如隔夜之间。
她们一起去楼上的办公室,两人先是拥抱了一会儿,而后互相打量着对方,傻傻地笑。她们在高中时几乎形影不离,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玩耍,号称学校里两株恶毒的霸王花。北北一直将戴佳视为挚友,即使有人认为这是女版背背山也不为过。高中时期的北北是传说中的问题少女,在课堂上与一位言辞刻薄的女老师针锋相对,险些招致校方的退学勒令,而当时看上去柔弱娇小的戴佳独身去闯政教处,说服政教处主任张进国将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高中毕业之后她们一在天南一在地北,生性都喜爱四处游荡,几乎不响应假期同学聚会,几年以来居然没有见过面。北北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戴佳却一身女式正装,她撇着嘴巴问道,小妖精,什么时候从良了?
戴佳正色道,从什么良啊,我这是升职老鸨了。
你真的是这家店的老板娘?
不是,是老板,我还没当娘呢。
你结婚了?
没有呢,你刚才是和男朋友来的么,怎么把他一个人丢楼下了?
北北愣了一下,摇头否认道,他才不是男朋友呢,本宫也第一次见他,是相亲来着,不过这人说话太不中听,所以早点把他排除掉,长痛不如短痛嘛。
你在相亲?戴佳感到惊诧,她印象中的北北是身边不愁没有男友的女孩,经常有人送鲜花以明心志,因此她们寝室当年成天研究怎样用花瓣泡茶,原材料的来源一目了然。
北北只是叹气,一脸深沉,她转念又想到另一件事情,带着坏笑问道,你,和荣小白,现在有交往么?
怎么,你对他有想法?我帮你去说说。
你少在本宫面前装傻,当年你肚子里那点小心思,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么?现在太平盛世朗朗乾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去婚纱店买一件婚纱跑他面前去,不信他荣小白舍得放弃这样一个如花美眷!
我?我的小心思?
对,你看他哪里都不顺眼,总想整他一下作为消遣,他不生气的话你说他脾气真好,他生气的话你说他还真有那么一点性子,鬼都看得出来你的心思。
呸,你不也总是和他作对么?
那可不一样,本宫当年是把一腔热情都投在咱们俩之间感情上了,那时候友情就跟同性恋似的,忽然来一个家伙和我平起平坐,本宫当然看他不爽。
戴佳目光落在窗外,脸上尽是落寞并无奈的笑,这几乎是第一次有人将这件事情摊开来讲,很多年来她都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想法,等她开始意识到的时候她又觉得世界已经变了一个样,那些想法已经没有意义了。不过毕竟有人提及了,仿佛一个打得死死的结扣忽然之间被解开,她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现在你恋爱了没有?
戴佳摇头。
因为荣小白?
戴佳犹豫了一下,没有作答。
他现在不知道?
戴佳点头。
北北叹为观止,半嘲笑半埋怨地说,真是大白痴,他是,你更是。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起其他事情,这才发现整个世界都快变样了,当年那些熟悉的孩子已经各奔东西,有考研的,结婚的,抱孩子的,出国的,被包养的,上班的,搞旁门左道的,她们掰着手指将还记得的那些同学盘算了一遍,又一次沉默,恍然若失。这几年的时光像一次长征,一次漫长并且残酷的长征。
一直被排在最角落里的那个傻大个儿现在怎样了?戴佳忽然想起这样一个人,一个让所有老师敬而远之的角色,他一直将“Σ”读成“竖着的M”,性格偏执,脾气古怪,但在戴佳面前显得极其乖巧,大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北北想了一会儿,说,他好像大学三年级时考试作弊,学校准备开除他,他老爸夜访书记,两条香烟加一千块钱就撤销了,现在好像考研了吧,名牌大学的研究生。
他?考研?
嗯,五万块钱请枪手代考的,枪手居然和他长得差不多的德性,真是傻人有傻福。
戴佳内心猛然一阵惊悚,傻大个儿憨憨的模样幽幽地浮现出来,研究生三个字的大红戳子砰地一声砸了上去,真是匪夷所思。然而她又转念一想,这应该是比较好的消息了,虽然有那么一点点骇人听闻。她又想起小白的境况,忽然很想大笑————如果现在再来一次同学聚会,小白与傻大个儿互报现状,那该是多么讽刺的场面。
戴佳吩咐后厨做了三菜一羹,再开了一瓶红酒,在小包间里与北北一起吃饭,临上菜的时候她打电话喊小白过来作陪。电话里满是嘈杂的声音,她站在过道里大声地喊小白的名字,很长时间才从那堆杂音里找到小白的声音,他也大声地问,什么事?
北北过来了,我们准备一起吃饭,你也过来,好么?
谁过来了?他在电话那头几乎歇斯底里地吼着。
北北。
我不去了,我在招聘会。
可是我们都在等你呢。
别等了,我来之前已经吃过午饭了,代我向北北带个好。小白说完之后就将通话掐断了,嘈杂的声音瞬间远去,戴佳听着电话里的忙音,眼前浮现小白在人群中被挤搡得东倒西歪的模样,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沮丧。
他来么?北北问道。
不来。
很忙吧?
戴佳没有回答,她坐了下来,从北北的包里取出烟,失落地点燃。上次小白到她这里来,只是索要一碗炒饭,她已经意识到他遇到难处。但他又是那么要强,从来不肯寻求帮助,而这份要强在戴佳眼中愈发显得偏执并可恶。贫者不食嗟来之食,这固然是一种美德,但在现实社会里有谁不会暂时有求于人?何况所谓嗟来之食根本不存在。
她忽然想起那天在城墙上小白的那句“不是还有我么”,那句话曾经让她感觉大逆不道,却又着实温暖了她的内心,但是现在他没有想到,无论他有多么落魄,他还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