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佳准备把归在自己名下的那幢房子租了出去,但戴爸爸和戴妈妈的思想工作似乎有些难度,他们只希望自己的女儿和未来女婿住在里面,而不希望为了每月几张钞票让陌生人入住,他们一直坚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理念。
要是只是为了租给别人住,那还不如直接把现金给你呢,再说了,万一租房子的人把房子里的东西弄坏弄脏了可怎么办,难道让你结婚时住进一个邋里邋遢的房子里么?戴妈妈坚决反对道。
不会的,我们家现在这房子住了七八年了保养得蛮好的嘛,而且邋遢了再打扫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说得轻巧,到时候人家会骂我们做父母的。
你想出租就出租吧,房子是归在你名下,你想留着结婚后住还是现在出租投资,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反正我们已经尽义务了。
戴爸爸毕竟是从商的,思想倒是相当开明,在他眼里,女儿起码已经开始有了危机意识,这是最可喜的苗头。
可是万一房子被糟蹋了,佳佳以后结婚可怎么住?戴妈妈还是不松口。
戴佳无计可施,虽然戴爸爸掌握经济大权,但是戴妈妈才是真正的垂帘听政。
她只得将求救的目光转向爸爸,希望他再进谏书,上达圣听。
不料,戴爸爸只是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就将太后的固执瓦解得干干净净。
他说,咱家那幢房子里大到沙发,屏风,小到杯托,工艺品,都是硬红木的,他们想糟蹋了还得看有没有能耐呢。
于是戴妈妈点头答应。
只是两天时间,租房子的人就找上门了,是举家搬到南通来的造船厂工程师一家。
工程师看了看房子,一下子就掉进眼睛里拔不出来了,当天就签下租房合同。
大件家具都记录在册,如有损坏,照价赔偿,小件物品由戴佳装车带走,预付金八千,年后入住。
戴家夫妇要去债主那里打招呼,即使没有钱偿付,也要按规矩将这一年的账房往来整理一下,而这样做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让他们除夕夜的时候不要不知趣地登门讨债。
以往除夕夜,戴爸爸和戴妈妈从来不去别人家催债,而从来不欢迎别人到自己家门口催债。
戴佳说要和父母一起同甘共苦,知耻而后勇,于是也跟去了,但情形并不是像预料的那样。
我就跟那些不仗义的人说了,要是年三十夜的时候谁去我家门口做讨债鬼,我就把他们的账留到最后才结,把我惹火了的话我把那些账单带着下棺材。
戴妈妈不软不硬,指桑骂槐地威胁道。
不会不会,我家大兄弟和我是拜把子的,和那些人不同。
戴爸爸拍着对方的肩膀,信誓旦旦地说。
当然当然。
债主黄世仁脑壳子稀里哗啦地冒着汗,赶紧附和道。
大兄弟放心吧,我们今天来就是打个招呼,今年我们家情况不太好,以后情况好转了肯定先把你的账结掉。
债主都是再三感恩。
戴佳一直以为他们一家会像磕头虫一样从一家家债主门口爬过去,却没有想到可以这样耀武扬威,趾高气昂,仿佛皇家御驾亲访。
上车离开时她好奇地问道,老爹,现在是我们欠别人钱还是别人签我们钱,怎么那么别扭的?当然我们是杨白劳了。
杨白劳?我可没见过杨白劳还这么拽的,真是新鲜,我们家欠了一屁股债还这么风光,老爹真是余威尚在。
余威什么呀,我是信奉一条真理。
什么真理?谁暂时掌握资源的支配权,谁就有话语权,老爹我现在的确欠了一屁股债,但我现在有决定先解决谁的债务的权利,他们就只能眼巴巴看着我。
戴爸爸一句话有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一语惊醒梦中人,戴佳一直都以为老爹是安分守己的儒商,却没有想到一旦做起赖账流氓,也是有声有色的。
她原本很忌讳这次年关,现在却有恃无恐,时刻准备做一个骄傲的小流氓。
小白和姚南狠狠地加大工作量,将春节期间各批发门市部的仓库塞得满满的,而后舒坦地关门放假。
小白工作了大半个月时间,却领取了足月的薪水,他想请姚南吃饭,却被姚南推辞了。
咱哥俩在一起做事情搞那套社会礼节干嘛?姚南责怪道。
小南哥对我这么好,我请一顿饭总应该的吧。
拉倒吧,你刚开始工作有毛钱,再过段日子等你做稳了,我肯定大大地剥削你一把,现在还没到时候,懂么?小白只能服从地点了点头,请客的事情就此作罢。
虽然姚南没有使小白大富大贵,但是在小白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姚南给了他一个容身之地,并且待遇丰厚,算得上是他的命中贵人了。
年末年初的时候是亲友聚会最多的时节,而他们的话题也逐年变化。
小白上幼儿园时经常被问长大了要当什么,上小学时被问上几年级,上中学被问学习怎样,上大学被问什么专业,而现在被问的问题则变化莫测。
有没有结婚啊?早呢……哦,还在上学是吧,高几了?是大学……大几啦?毕业了……哦,要找工作了吧?有了……在哪个单位啊?……国家单位?……工资有四千么?没有……现在的大学生哦,从阳台上扔个花盆下去能砸到一群大学生,花那么多钱上大学,出来又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上职中或者跟师傅学徒什么的,起码饿不死。
(众人附和)……你外婆的侄子的女婿年轻的时候上大学没钱,就去上了职中,学的是电焊,毕业在一家日本人开的厂里工作,后来被老板相中了,送到日本去学习,现在有本事得不得了。
……哎呦,他的妈妈可享福了,去年被接到上海去住,吃香的喝辣的。
……这场讨论变成一群大姑二婶三奶奶的热烈讨论,小白狼狈地从人群里挤出来,满脸尴尬。
这种聚会一般就是这样,她们在他这样前途黯淡的小辈面前不会积下口德,誓死要用口水将他淹残;而在那些混出头脸,手握重金,或者承荫父辈的小少爷们面前,她们恨不得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地将他们捧到天上,期待有一天有所获利。
万一有一天,咸鱼翻身,他跻身所谓的成功人士群体,大姑二婶三奶奶们就会蜂拥而至,嘘寒问暖,像开追悼会一样追溯咸鱼同志从小到大的苦难生活,大肆歌颂咸鱼是怎样艰苦奋斗,并预言咸鱼的未来是光辉的,是前途无量的。
小白父亲那边的亲属就是这样的德行,所以他更喜欢母亲那边的亲属,他们起码不会因为他的处境而去菲薄或者奉承。
那边的同辈共有姨哥一个,姨妹一个,表哥一个,表妹一个,都是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没有猜忌。
但是牌桌一开,兄弟姐妹之间就开始煮豆燃豆萁了。
每次有人提议开赌之前,小白都会抓耳挠腮,东张西望,或是担心外婆家的猫掉进水井里,或是说要找地方嘘嘘,其根本目的是为了躲避这次违法乱纪的赌博活动。
他不太擅长玩这种拿人民币来斗智斗勇的游戏,所谓的人穷气短就是这个意思。
没有人怀疑他会不会趁机报警,全部涌进房间里参与赌博,小白估摸着桌子的四个方向已经被兄弟姐妹们占领完毕,这才胸有成竹地回到房间,通常这个时候赌局已经进入酣战阶段。
尽管事先做好心理准备,但他看到桌上花花绿绿红艳艳的一堆钞票,仍旧忍不住虎躯一震。
人民币,高高耸起的一堆人民币,比他家祭祖时烧的冥币还多。
小白看着桌上那么一大堆钞票被他们来回地推来推去,瞠目结舌,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同辈人这么快就和父辈一起进入烧钱玩的时代。
在他印象里,大男人们坐在桌子边叼着烟打着牌,而他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在桌子边追逐嬉闹着,并期待桌上的赌客们赏赐一两张小额钞票给他们买糖吃。
而现在,当年的桌子边围坐着当年的孩子们,当年的大男人们聚在小房间里玩当年老头们的长牌,当年玩长牌的老头子们仍然在世的寥寥无几。
他有些感伤,原来时光似流水,流水尽匆忙。
小家庭有小家庭的温馨,大家族有大家族的热闹,他们的家族向来信仰荣辱与共,抱团行动。
这一年的春节,小白辗转于各种家宴,吃遍山珍海味,喝遍琼池佳酿,最后山珍海味都跟着玉琼佳酿一起被吐掉。
以前小白不知道喝酒到底有什么好,现在终于明白人们喝酒就和狗咬青草一样,都是为了把东西吐掉而已。
这种高超的仿生物高科技可以达到减肥瘦身茶的功效,只不过喝酒的结果是吐出来,而减肥茶的结果是拉出来。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喝醉是在所难免的事情,每个人喝醉都有自己表达的方式,有匍匐装死的,有上房揭瓦的,有低头沉思的,有抱头痛哭的,有舞刀弄枪的,有拽文弄墨的,还有一瞬间视钱财如废土的。
小白属于喝醉了就开始思考人生哲学,其深奥程度类似庄子,怀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某条狗午睡时不小心做的一个梦。
而今天的东道主生动形象地诠释了酒仙风范,他灌下一斤多茅台之后,拎起一个酒瓶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奔放豪迈地吟诗助兴。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仰天大笑东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酒席上每个人都愣了几秒钟,然后表哥猛地叫了一声好,带头鼓掌,所有人都跟着鼓掌起来,只有小白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酒仙把视线转向小白,血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表哥暗地里踩了小白一脚,小白立马醒悟过来,更加高亢地叫了一声好,热烈鼓掌,酒仙露出心满意足的醉笑,软软地坐了下去。
这念的什么东西呀?小白私底下问表哥。
管他呢,随便选一段当成题目就是了,反正这里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念的什么经,夹一段歌词都不碍事。
不过听起来还蛮流畅的。
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嘛。
他笑了笑,与小白碰了一下杯,两人把余酒一饮而尽,将杯子倒扣在桌上。
春节过后,大家又各奔东西,表哥回长春机场做地勤,姨哥辗转于各地做机械工程,姨妹飞往意大利继续深造,表妹也返校备战高考,而小白却留在这个城市做他的牛奶销售的工作。
他原本对自己的工作有所不屑,觉得与两个哥哥的工作相比,牛奶销售的工作琐碎并且不体面,但听他们说起他们工作中的种种不顺,又觉得自己应当满足,毕竟那些最让人头疼的商务沟通工作都让姚南顶去了。
表哥临走前忽然提及关于小白工作上的问题,他说,那个录用你的同学,怎么会平白无故对你那么好,你还是提防一点为好。
不会的,他是我高中时的死党,感情好着呢。
还是留一手吧。
小白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表哥进入社会比较早,磕磕碰碰才有今天的成就,总是被人和事读看得很悲观,这在小白看来也是一种悲哀。
相比之下,小白拥有姚南这样仗义的兄弟,即使暂时潦倒,也算是幸运的。
年后开业的公司又进入正常轨道,姚南继续负责学校方面的团体订购,也就是学生奶,而小白也按照之前所说的成为他的助手。
他把自己负责的范围内将各学校名称写在工作薄上,准备逐一攻克,姚南与小白负责最棘手的乡镇中学的销售。
我们要拿下学校的团购订单,要注意以下几个公关要点,第一是校方,第二是学生家长,第三是学生,你觉得呢?校方掌握行政发文和选择代理商的权力,学生家长有决定是否消费的权利,而学生一般都是持中间态度。
你怎么知道这些?小白底气泄了大半,怯怯地说,我猜的,将心比心嘛。
姚南笑了笑,说,你说得其实不错,做销售其实就是要角色扮演,把自己想象成对方来揣度对方的心理,否则就是自娱自乐了。
我们俩做乡镇中学这一块是不是难了点,我觉得那些学校接受团购的可能性非常小。
这一块本来就是鸡肋嘛,不做的话又怕其他品牌趁虚而入,抢占市场,做的话又怕浪费精力浪费资源,所以那些老家伙才让我们俩才搞这一块。
原来如此……你要记住,向我们这种新人新手暂时是分不到最大最好啃的那块肉的,只能拣这些骨头啃,不过我们还是要争取把骨头啃出滋味来。
炖大骨汤?姚南愣了愣,点头说,嗯,好吧,炖大骨汤,我们今天中午的工作餐也吃这个,在隔壁的饭店。
所谓的炖大骨头汤只是随口说说,但在姚南眼里,这就是小白立下了军令状。
其实分到这份难啃的鸡肋骨,算是坏事,也算是好事,说它坏是因为久啃不下,食之无味,说它好是因为即使啃不下也不会受到惩罚,薪水照旧,啃多少就赚多少,毕竟这一块阵地的任务属于战略任务,而不是盈利任务。
他们俩开着面包车辗转于各大乡镇的中小学,将这些学校的情况摸得八九不离十,幸运的是,这些学校基本还没有被其他品牌占领,即使某些品牌的销售代表曾经试图占领,也是无功而返。
他们的智商水平不比我们低,他们都拿不下,我们也不一定搞得定。
姚南坐在驾驶室的位置上,气馁地叹息着。
他生性是一个要强的人,当年出任校队队长,组建室内花样足球队,连续攻城拔寨,夺得南通市青年联赛的冠军,那份桀骜不驯的姿态似乎渐渐远去。
小南哥,我们还没开始尝试,你别悲观。
你刚开始工作,也刚进入这一行,不知道中间多少困难,等你做得久了,你也会和我一样的。
近一个礼拜内,他们都一无所获,而负责其他油水业务的那些家伙,每天都哼着小曲从他们的办公室外走过。
姚南的背景比较硬实,他们不敢对姚南有所轻慢,于是对小白言语挑衅起来。
大学生,做得怎样啦?人家是专门学销售的,当然会比我们这些泥腿子做得好啦。
然后空气里又是快乐的味道,小白脸上带着谦虚的笑,充耳不闻地把文件打印好,回到姚南的办公室。
门刚关上,愠怒之火从脚板地一直燃烧到脸上,姚南一直盯着他,说,刚才我都看见了,你别气,总会习惯的。
小白点了点头,把文件放到姚南的桌上。
姚南准备从他们两人呆过的中小学开始入手,这样的话比较容易摸准人脉。
几个电话过后,姚南满脸惊喜地问道,你知道不知道现在的当家人是什么人?不晓得,我都好几年没回高中了。
张进国!小白虎躯一震————张进国是小白当年的班主任老师,也是校政教处主任———相当于特务头子。
他那憨态可掬的模样一下子跃入小白的脑海,还有他那五音不全的歌声,也又一次萦绕耳边。
当初张进国初为人师,立足未稳,小白的外公在学校里主管人事,将张进国提了上去,所以张进国对小白一向照顾有佳。
现在就走,买点东西就去他家蹭一顿午饭,刚才我已经约过了,我就不信张老师会见死不救,让我们这两个得意门生饿死街头。
姚南几乎欣喜若狂,手忙脚乱地打开抽屉取出一千块钱,冲了出去,他们俩上了车以后才发现一个重大的问题。
什么礼物呢?酒?他不喝酒。
烟?他不抽烟。
水果?师娘就是开水果超市的。
姚南愣住了,一时也束手无策。
女儿,他有一个叫张黎的宝贝女儿,当格格似的养着,买烟酒的话他可以推辞,我们买点他女儿喜欢的东西,他就推辞不了了。
小白忽然想到这个,大声地喊出来,这一想法有如救命稻草,姚南也面露喜色。
他们俩盘算着张黎的年龄和学历,可是两个数学极差的人算了半天都算不出一个所以然,于是一边开着车,一边用最原始的方法盘算————小白依次说出自己的年级,姚南说出张黎所在的年级。
我高二。
我六年级。
我高三。
我初一。
…………我大四。
我高二……我工作。
我高三……两人终于算出结果,却又被这个结果吓着了,那个上小学的女孩子悄悄成长为一个备考大学的高中生,高中校园里白衣飘飘的少年已经成为在社会里艰难谋生的青年。
当年的张黎抱着她的小号玩具足球站起体育馆的看台上,望着场上拼死搏杀的哥哥们,嚎啕大哭,她哽咽着说,你们别抢了,黎黎这里还有一个球,给你们玩,你们别抢了。
多么善良的孩子呀。
当年的小南哥站在场中间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