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瓯新绿秋凉至
白露清风相思红
素心熏染在姑苏
·一瓯新绿秋凉至
白露的前两日,我南行回济南。从南至北,秋色渐浓,落差梯次的朱叶黄华,美得让人忧伤。
自古逢秋悲寂寥,人生,有秋的清凉况味。不苦就是甜,甜多了会泛酸,唯有苦过,回味出的才是甘。茶的迷人之处,在于啜苦咽甘,苦尽甘来,生津清凉。这种回味之美,使茶从药之用、饮之功,升华为精神道德之需,濡染着五千年的中华文明。记载经史文字的每一页泛黄的纸张,无不散发着茶的郁郁清香。
在越南边境,我与老黄吃茶品香,当我执着于沉香的真假鉴别时,老黄告诫我,能学会辨清真香即可,何必纠缠于假香的辨别呢?是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当你弄明白这款假的,马上又有一款假的更逼真地出现。喝茶也是如此,正本清源是一种智慧,分清茶的真假优劣即可,不必去深究假茶的工艺与出处。品过根红苗正的标准茶样,记住茶的香气、口感、滋味、厚薄,气韵,再遇到做旧的假茶,马上心知肚明。好茶,自有山水生态造就的独特环境味、山场香、清幽韵。
回程的路上,我去政和、福鼎走访了几家白茶企业,看到许多厂家在用白露以前的夏茶压饼。看到我心存疑惑,有经验的茶农告诉我,他们是不会选用好的春茶,直接去压茶饼的。即使迎合市场,好的白茶压饼,最少也要在陈化五年之后,否则,对茶的品质会有较大的影响。
白茶主产于福鼎、政和,其性寒凉,凉血透疹,功同犀角。白茶的清凉、降火消炎,源于制作工艺的简单天然,不炒不捻,萎凋阴干。明代田艺蘅《煮泉小品》中说:“茶者以火作者为次,生晒者为上,亦近自然。”细究白茶的压饼工艺,须经高温蒸压,又经烘培干燥,多了烟火俗气,少了妙造自然。
从茶的分类依据来看,新茶压饼后,还是真正意义上的白茶吗?通过蒸压烘干,真味顿失,茶性已变,遑论收藏及其陈化功效?进而我联想到普洱茶,七子饼的纸质包装,取代了传统的笋壳扎筒包装,后期陈化中,茶质是否会受影响?日渐式微的传统技艺,需要实实在在的保护与弘扬,如仅冠以创新之名,而无恭敬虔诚的沿袭与继承,期待做出好茶,任何做强做大的梦想,不是南柯一梦,就是黄粱一梦。
窗外油蛉低唱,秋深处也不全是悲伤。新燃一炉香篆,袅袅燃尽檀麝清芬,寸断成灰。西安王栋君馈赠的午子仙毫,翠绿鲜润,白毫满披,此刻,我却品出了秋莲的清苦。
·白露清风相思红
白露时节,我孤身一人踏露南行,问茶武夷。雨雾蒙蒙中,驱车进桐木关,一路山环水绕,飞泉流瀑,恍如仙境。
到达十里厂,雨过天晴,正是喝茶的好时光,我和老温,清溪涧边,幽篁丛下,汲泉煎水,瀹饮桐木关的私房茶“韭春”。
好茶应当咀华嚼英,轻啜慢品。茶中氤氲的花香枞韵、竹木清芬,是茶染花木清露,山野的幽兰自芳。而绯红惹人的茶汤呢?是茶山里百年的红豆杉树,灿然枝头的缀珠柿红,浸染了一汪秋水;还是秋色连波里,抛不尽的红豆,染红了茶的容颜,竟夕起了相思?
一窗秋意里,有茶,泡出了一盏的春色**漾。桐木关的野韭菜窝,是绝佳的高海拔山场。春来山花烂漫,每年到了谷雨前后,当淡紫色的野韭菜花开满山涧,静寂丛生在竹林、红豆杉树其间的野生小种老枞,开始采摘、萎凋、揉捻、发酵、焙火。在野韭菜窝的春天里,精制的野生老枞红茶,我为它取名“韭春”。
次日,我出桐木关,到武夷山拜访老茶农张先生。在他家的百年老屋内,品竹窠的肉桂,香醇味厚;慧苑坑的水仙,粽叶香浓,清凉感溢喉;莲花峰的雀舌,兰香幽长;二十年陈的大红袍,前三水陈韵香显,水略单薄,四水后花香始现,水渐甜厚,十水后,茶香不散,柔顺滋润。无论哪一款岩茶,都能喝出炭焙茶特有的香气与通透。
对张老先生敦厚的人品,茶品的醇厚精微,以及精制岩茶数十年的焙火资历,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抽出两天的时间,虚心向老先生学习、请教岩茶的焙火技艺。张先生说,他的岩茶全部采用上好的荔枝碳焙,好茶需要精致的慢火焙透、炖透,这样的茶不会返青,乃至变质。正岩茶的火功,以中足火为佳,吃足了火的岩茶,水醇厚滑,汤感温暖,花香里面纠缠着成熟的果香。中足火焙透的茶,不仅容易保存,而且在未来的不同时期,好茶会呈现不同层次的花香和果香。
在岩谷花香的武夷山区,有白露之后焙好茶的传统习惯。白露后,水土湿气凝而为露,空气里的温度和湿度,会有明显降低。茶农在酷热熏烤、干燥难耐的焙房内、焙窟边、焙笼旁,完成毛茶的走水和精制,相比此前的潮湿炎热天气,尤其在夜间,条件会有明显的好转。更重要的是,空气中的含水率不下降,茶在焙笼里焙火,很难充分地焙透。在白露前,即使把茶焙足了火,在后续的工艺环节里,干茶会在瞬间吸收大量的水分,不利于岩茶品质的提高和后期的保存转化。因此,包括三坑两涧,优良珍贵的正岩山场茶的精制,传统上选择在白露之后,是科学合理的。
制作一款上佳的岩茶,面对焙火与做青哪个环节更重要的争议,是“做青三分,焙火七分好”,还是“焙火三分,做青七分好”,我通过深入的调查认为,这是一个问题一对矛盾的两个方面,最佳的答案,是不能分割孤立地去强调其中一个方面。做青七分,强调了山场茶青的内质和初制摇青的重要性;而焙火七分,强调了看茶焙火、文火慢炖、品质提升精制的重要性。只有山场好,看青做青、焙火到位的岩茶,才会“骨清肉腻和且正”,真正绽放出岩骨花香的迷人魅力。另外,一款焙火良好的岩茶,只要没有受潮、返青、变质,一般不需要再次焙火。茶的香气等物质,容易在重复焙火中高温挥发、升华、散失,致使岩茶的内质会越焙越空。从某种意义上讲,每一次的焙火,是对茶补救的无奈之举,是对岩茶内质与香气的严重损坏。
夜晚,我客居在幔亭峰下,在客房里,又瀹韭春,杯中红颜,芳蔼幽兰,浅啜出不羁的思念。
孤身一人踏露南行,
问茶武夷。
雨雾蒙蒙中,驱车进桐木关。
·素心熏染在姑苏
秋分的前日,我从上海告别香友,乘高铁到达苏州。
到苏州流连最多的,还是山塘街、平江路、苏州博物馆。最浪漫之地,不是苏州精巧的园林,而是我喜欢的桃花坞,可凭吊、可追念,尽管唐伯虎的桃花坞已盛景不再,还是喜欢在周边走走。默诵着唐寅的“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花,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很容易沉醉其中,这就是传统诗词的文化力量吧。
雾雨蒙蒙的早晨,可去山塘街漫步,尝尝外焦里嫩的哑巴生煎,鲜中带甜,的的确确的江南味道。山塘街是姑苏的第一名街,唐代宝历年间,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修建的,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把阊门、山塘一带称为“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山塘街斑驳光滑的青石路上,尚存着历史文化的流光。
粉墙黛瓦的水巷民居,烟雨渲染的石板拱桥,这种江南意蕴,在平江路还能看到。可惜啊,温柔的卖花姑娘,在水巷里婉转地叫卖“栀子花,白兰花,香不香得来……”那种又甜又糯、蚀骨销魂的声音,却是无缘听到了。
在平江路,有两个去处,白天可去黄兄的停云香馆,吃茶品香,晚上可去听吕成芳老师的昆曲《牡丹亭》,昆曲里的吴侬软语,缠绵清婉,多像我们不易扑捉感受的茶韵!那种柔曼悠远的韵,正是茶香里让人欲罢不能的审美。
在停云黄兄处吃茶,老铁壶煮水,打云纹篆香,用手拉坯老泥陶壶,瀹饮千年古树普洱“含熏”。闻香品茗,啜饮清谈,与黄兄谈及诸多茗品器物之美时,我由衷地感叹:“赏玩之物,如不能蕴含一个闲字,便不足以称之精致雅美。”
一枝萎花、两个佛手,半树石榴,诗情宛然,不见匠心,造出文气的小楼风景,令人艳羡不已。黄兄打趣道:“我不过是,每天捡捡点点罢了。”捡检点点,自成雅趣,需要的是一颗诗心、茶心、文心、雅心。境由心造,清福难得,我不知几世可修来。
篆香云烟缭绕,含熏十水后,茶汤里凸显出浓厚的沉香味道,兰香只是隐隐淡淡。难道是沉香融进了茶汤,偶尔成全了宋人喜爱的沉香熟水?明代的高濂在《遵生八笺》中,记载了沉香熟水的做法:“用上好沉香一二块,炉烧烟,以壶口覆炉,不令烟气旁出。烟尽,急以滚水投入壶内,盖密,泻服。”我在茶汤里,品出了沉香的味道,无论是素心熏染,还是熟水留香,或许就是茶的本香,此刻已都不重要,我更顾念这品香啜茶的韵息美妙。
苏州的古桥古物,小桥流水,颇似旧体诗的用典,平仄顿挫,余味隽永得像唐宋的煎茶。我除了每年的清明前在西山做碧螺春,和喜欢杭州一样,不管有事无事,每年都要去小住几晚。看看落花,瞅瞅草黄,嗅嗅满城风动的桂花香。或许前世的我,本是姑苏的流水边,一株飘摇而又寂寞的红蓼,记忆里有裹扎着书香清雅的烟火气息,骨子里迷恋姑苏特有的文人气息和美学味道。从现在开始修,犹未晚也。“前世不修今世修,不生苏杭生徽州。”即便生在如画的徽州,也算是江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