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来皆过客(1 / 1)

可是风是那么的紧,天空是那样的无边无涯,我们只来得及交换一个眼神,便飞掠过了。

——三毛《云在青山月在天》

回到台湾后,不久前刚斩获金马奖的导演、编剧严浩,邀请林青霞和三毛一起吃饭。他希望三毛以林青霞为女主角写一个剧本,由自己执导。三毛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一边与他们说话。严浩问她在写些什么,三毛笑着回答说,她在与荷西对话。

当时荷西去世已经十年了,三毛这种诡异的举动实在令人惊讶。三毛相信所有未知的可能,也自信真的与灵界有过沟通。她认为自己见到了已经去世的干爸徐訏,也能与冥冥之中的灵魂交流。虽然能够从中得到安慰,可这虚无缥缈的说法得不到验证,只会徒增恐惧,久而久之,在许多人眼中,三毛的精神状态是不稳定的。

严浩和林青霞并没有认为她是个疯子,反而兴致勃勃地与她约定,如果他们其中的哪一个先死了,一定要回来告诉另外两个人是什么感觉。这本是戏言,但三毛去世后,林青霞在回忆录中说,恍惚之间,三毛似乎真的曾经回来找过她。

那天晚上,三毛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肋骨断了四根,肺都被戳破了。林青霞以为这件事就此泡汤,谁知严浩却认为,养伤也好,这样三毛哪里也去不了,就在家写剧本。而三毛当时的情况,其实是非常危急的。

转院之后才得到良好治疗的三毛,在荣总医院发出绝望的嘶吼,肺部插进了碎骨头,自主呼吸困难,昏迷数日,被下了病危通知单。十天后,切除了左肺的三毛终于可以自己呼吸了。身患重疾的母亲刚刚出院,走路都成问题,父亲来看过她,可除了心痛别无他法,这个年过古稀的男人承担着巨大的精神压力。

三毛的身体状况,可以用“弱不禁风”来形容,可是一旦她好了伤疤,很快就能忘记当初的疼痛。

出院后的三毛回到公寓,开始了紧张的创作,仍旧是坐监牢一样足不出户,由家人每天为她送饭。林青霞本想去探望,但三毛不允许她来,只说剧本写完后,才肯与她见面。数日后,终于得到允许的林青霞提着两盒凤梨酥来到三毛家里,听着她用温柔的声音一页一页读着剧本,剧情发展到了哪里,三毛就会播放剧情所属的那个年代的曲子,然后随着音乐舞蹈起来。当时已拍摄过多部电影、负有盛名的林青霞看着三毛在故事中陶醉的样子,对剧本的信心大增。

电影创作期间,三毛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她积极地参与制作,甚至毛遂自荐出演张曼玉扮演的角色,但严浩拒绝了,毕竟电影的上座率还是要考虑观众的喜好,正当红的年轻女演员可能比编剧、知名女作家更卖座。三毛对此事表示理解,毕竟写作是她擅长的,电影则是严浩的专业领域。

三毛与严浩、林青霞等主创保持着密切的沟通交流,不顾身体健康恶劣的情况,执意跟组拍摄。除了因为珍爱这部剧,电影也是她未曾涉足的新鲜领域,有趣的光影和拍摄手法,都很吸引她。其实,不管是求学时期还是流浪沙漠的岁月,电影对于三毛来说,就是艺术的集中欣赏。从小学、西班牙留学期间,再到在撒哈拉沙漠中三毛以看电影的方式庆祝结婚,不难发现,三毛都将看电影作为生活幸福的象征。

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电影《滚滚红尘》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荣获第二十七届台湾电影金马奖八项大奖(提名十项)、第三届新加坡国际电影节“最佳亚洲电影”提名、第十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八项提名……

凭借这部电影,林青霞首次也是唯一一次获得金马奖最佳女主角,严浩获得最佳导演奖。

这部电影的特殊性在于它是由多地影人联合制作而成。导演和演员主要来自香港和台湾,电影取景地则是吉林省长春市,制作方则注明为香港汤臣影业公司、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和长春电影制片厂联合摄制。

三毛作为编剧,并没有获奖,这让她深感挫败。颁奖典礼结束后,三毛写信给倪竹青说道:“这其中落选的原因也很明白了。我还是伤心难禁。叔叔,我是被牺牲的。”虽然早在颁奖前给张乐平夫妇的信中提及“不相信会得奖,这事我看得很淡”,可三毛对于最终没有获奖还是很难释怀。

她不能释怀的并不是自己的付出没有得到认可(电影获得最佳影片已是品质的有力证明),而是她被“牺牲”了。无论是政治因素还是评奖黑幕,三毛在当时应该已经知道真相,但她没有说,只默默难过。

有人说,《滚滚红尘》影射的是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情故事,可是,大时代背景下,这样的故事还少吗?《滚滚红尘》或许不是哪个著名人物的爱情写照,也不是三毛本人的爱情缩影。大陆之行给三毛更宏大的世界观,她看到了小人物在历史长河中艰难的挣扎。爱情也好,名利也罢,或许对三毛来说,“归彼大荒”是爱情的最终结局,也是人生的最终答案。

在罗大佑为《滚滚红尘》创作的同名主题曲中,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讲述着富有代表性的爱情体验:“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本应属于你的心,它依然护紧我胸口”,“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这几句歌词很像剧中的情节,也很像三毛的故事。

这首曲子还有一首粤语歌词,由林夕所填,其中有几句是“人间有惹恨情人,没伸手拯救我的神”,“生生死死原来无非要换来他半天半点遗憾”,“一点一点泪水终会化造一抹泣血的红尘”,仔细听来,亦有生死遗恨的感触。

如果说文艺界有很多懂得三毛的人,那么罗大佑应该是其中之一。他在这首《滚滚红尘》中写尽了三毛与荷西的爱情,写透了世间爱恨,在三毛去世后,他还将歌名改为《追梦人》,并在歌词中增加了四句,句句映照三毛的经历。

这四句是:“让流浪的足迹在荒漠里写下永久的回忆,飘去飘来的笔迹是深藏的**你的心语,前尘后世轮回中谁在声音里徘徊,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终难解的关怀。”

荒漠里的浪子,以写作为生,徘徊的声音是Echo(回声),最后是俗世不解的猝然离开,这简直就是三毛一生的写照。

这并不是同情,而是慨叹。三毛当然不需要人们的理解和同情,活着的时候如此,去世之后亦然。许多听过三毛声音、接触过三毛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体会:她原是水一样的女子,是温柔而坚固的存在,像水滴一样,能浸润万物,毫无保留,奉献到底。然而,一阵寒风吹过,便可以凝固她,让她防御式地封闭自己。

对三毛来说,世界是危险的,而她这一生其实都在践行不理会、不在意的信条——不理会人们的耳语,不在意岁月的磋磨。是我们遇见了三毛,是三毛经过了这个世界。所以,擦肩而过的时候,不必流泪叹息,不必唏嘘遗憾。做彼此独立而特别的那滴水,任世人眼中方而又圆,任天地使之死而复生,各自晶莹,各自完整。

但这都是后话。

创作完剧本之后,三毛再次踏上旅程。她需要不停地行走,虽然身心俱疲,不堪重负,可是只有不停地离去和归来,让灵魂获得升华,她才能获得继续生存下去的力量。

这次出发的目的地,与作家司马中原不经意间提及的一个故事有关。与三毛一起参加过演讲会、一起“拾荒”淘宝的司马中原,被她亲切地称为“司马叔叔”,他在1989年参加一次香港的活动时,听过作家夏婕讲述的音乐家王洛宾的故事。夏婕来自大陆,曾经在新疆的农场工作过,对王洛宾有很深的了解。

王洛宾出生于北京,素爱音乐,早年间积极投身抗日救亡事业,后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在新疆工作,曾经创作、改编《在那遥远的地方》《半个月亮爬上来》《玛依拉》等民歌,为少数民族音乐的传播和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但他的人生充满戏剧性,经历坎坷,又失去了爱人,可以称得上孤独而多情的人。

三毛从司马中原那里听来了这个故事,又看到了夏婕的文章,深受感动。或许是共情的作用,或许是恻隐之心,第二次大陆之行,她来到这位老人的门前。外界一度认为,三毛与王洛宾之间是有爱情的,但是熟悉内情的人都否认了这一点。

在前往乌鲁木齐之前,三毛与司马中原曾经有过谈话,她说自己虽然已经出院,但呼吸都感觉疼痛,身体状况并不是很好。

司马中原接受采访时说:“自从丈夫荷西死后,她的心经常像浸在冰水里那么寒冷;也常在梦里见到荷西,求自己早点和他会合。”

作为朋友,司马中原心疼她,劝她再寻求一位伴侣,但三毛叹着气摇了摇头。身边追求她、表达婚姻意愿的人很多,可无论是身份还是财富,都不是三毛选择爱人的条件。没有令她心动的人,连爱情都缺乏的两个人,又何谈婚姻呢?她仍旧爱着荷西,她的爱情与去世的丈夫系在一起,很难再将真心赋予谁。曾经沧海难为水,她也并不认为,会有谁比荷西更值得她交付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