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这片海棠叶子,实在太大了。而我从来不喜欢在我的人生里,走马看花、行色匆匆。面对它,我犹豫了,不知道要在哪一点,着陆。终于,选择,我最不该碰触的,最柔弱的那一茎叶脉——我的故乡,我的根,去面对。
——三毛《悲欢交织路》
1987年,台湾采取开放政策,允许台湾居民回到大陆探亲,同时接受在经济、文化等领域的交流。三毛听说这个消息非常激动。她早就与大陆文人有交往,骨子里也极为热爱华夏传统文化,对于回乡是十分期待的。能够通信之后,她首先从同乡那里得到了书法家倪竹青先生的地址,急急忙忙替父亲执笔,写下四十余年来积攒下的思念之情。
三毛的祖居位于舟山小沙镇,爷爷陈宗绪少而失学,十四岁时便勇闯上海滩,从小工做起,白手起家,靠航海经验积累了第一桶金,几经坎坷,事业有成。他曾经对三毛的父亲陈嗣庆和大伯父陈嗣业传授成功之道:“第一,应有改善环境之决心与方法;第二,应有艰苦奋斗百折不挠之精神;第三,应有不畏强梁锄暴安良之勇气。”(1)
“位卑未敢忘忧国”(2),虽然是普通百姓,但是陈宗绪始终不曾忘记自己当初为何离家闯**。晚年,陈宗绪回乡建起祖屋(现主屋为三毛纪念室),又拿出一生积蓄,利用祖上传下的祠堂创立“定海县私立振民初级小学校”,取“振醒斯民”之意,乡村学龄儿童均可免费入学,陈嗣业与陈嗣庆也数次捐资支持办学。因而,当三毛回乡祭祖的时候,受到了乡亲热情的迎接和款待。
家风优良,是陈氏家族后辈有德的重要因素。晚年时,陈宗绪曾留下训诫:“第一,应知一衣一饭来处不易,不可暴殄天物,浪费无度。第二,对于农工痛哭应表同情,不可存轻视之心。第三,应各就斯业,努力工作,无论家道如何,在年富力强之时,一概不得逰(3)惰,坐食不事生产。第四,在可能范围内应救济贫苦无告之人,以减轻社会之病态。第五,应谨守我国固有之道德,勿堕家声。”(4)
倪竹青年轻时因为家境的关系,曾经借住在陈家五年之久。抗战胜利之后,三毛及大伯一家迁到南京,开办律师事务所。倪竹青为人庄正,又写得一手好字,陈宗绪便介绍他到儿子那里抄写文书。倪竹青就在此时第一次见到三毛,“小时候的她长得白白胖胖,虽是家中最小女儿,胆子却大得出奇,经常做一些一般小孩不会做的事情”(5)。
陈家迁往台湾后,与倪竹青中断了联系,四十多年后的1988年,两岸通邮之后,三毛才终于能够在回乡探亲的台胞的帮助下联系到她的“竹青叔叔”。接到倪竹青寄来的书信,三毛与家人都激动不已。这不仅仅是老朋友的问候,更是故乡对漂泊游子的呼唤。
三毛捧着信读了又读,迫不及待地回信:“爸爸而今已是76岁了,他很想写信给您,可是我写信比较快,因此代笔回信,以便尽早使您收到回信。”信中还表达了对故土的神往,这是大多数同胞的心声——看到任何关于故乡的消息,哪怕只是一个名字,都会动容。
在南京的时候,从小就对文具尤其好奇的三毛不小心弄碎了父亲书房盛水的瓷缸,因为害怕,不敢承认,被罚了站。当时她只有三岁零六个月,心里只有恐惧,并不懂得什么是说谎。印象中,是倪竹青走过来,抱起她,给了她一支毛笔。
她还记得倪竹青二十多岁的样子,她记得自己会把不认得字的书拿给他看,会偷看他写公文,会让他抱着自己讲故事……三毛约定第二年回到大陆看看,去探望亲人、文友,还有她梦里的水乡。从此以后,倪竹青成为三毛在大陆的书信中转站,很多记者和读者先把信寄到他这里,再由他转到台湾。
同属舟山人的记者徐静波就是其中之一。他读了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感慨丛生,发表了一篇评论文章。这篇文章经由倪竹青送到三毛的手里,三毛给徐静波回了信,还夹了一张签名照。当时,三毛的作品在大陆风靡一时,可是盗版居多,并没有人支付稿酬给她。三毛特意委托徐静波代替她,与大陆的出版社交涉,但当时大陆的版权观念尚未普及,所以此事进展缓慢。徐静波感到非常抱歉,三毛则来信安慰他,告诉他不必着急。
能够与大陆通信,三毛的夙愿也需要尽快实现。这一年,病中的漫画家张乐平在家中见到一位自称袁志群的《长江日报》记者,她是受三毛的委托,专程乘坐飞机来送信的。这封信的落款日期是6月12日。
张乐平患的是帕金森综合征,手抖得非常厉害,写字画画都很艰难,只好通过口述,回复三毛的来信,还附上了最新画的三毛像。几次通信后,三毛与张乐平之间不再生疏,而是称呼他为“爸爸”,随信寄出的照片背面还写着:“你的另一个货真价实的女儿。”
张乐平这下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三毛之父”,晚年能够与流浪到非洲的“三毛”成为忘年之交,应是非常高兴的事情吧。
随着与大陆文人、亲人的接触逐渐增多,三毛开始为大陆之行做准备。除了去探望张乐平,她还决定回乡祭祖,并且见一见倪竹青。
1989年4月,张乐平在香港工作的四子张慰军,手举巨大的三毛漫画,迎接这位未曾谋面的“姐姐”,姐弟见面后紧紧拥抱,仿佛是血浓于水的亲人。4月5日晚上,张慰军与三毛同机抵达上海。徐静波前往接机,三毛亲切地拥抱他,叮嘱他看好自己的行李。
徐静波了解三毛,知道她对有故事、有历史的东西都很感兴趣,所以特意为三毛准备了一份礼物——浙江龙泉宝剑。龙泉剑曾出现在伍子胥、刘邦等历史人物的故事里,曾被选为国礼赠送给外国友人,是富有当地特色和深远意义的礼物。
得知到家时间之后,张乐平就在弄堂口等待着“女儿”的到来,盼着能够早点见面。因为三毛之前曾经在信中提到,希望能够穿上富有民国气息的卡其布中山装,但是那个时代的市面上已经不流行这种面料和款式,想找到是非常不容易的。但是张乐平一家非常重视三毛的这一请求,经历一番周折,最后终于买到相似的衣服。
三毛穿上之后,非常合身,开心得像个孩子,在镜子前照了很久。三毛将最新出版的《我的宝贝》送给张乐平,扉页附言:“爸爸,谢谢您创造了我的笔名。”这是三毛亲自带到大陆的第一本作品,用心尤为可贵。
在张乐平看来,三毛是个“极富有感情又极易动感情的人”,她主张表达出内心的热情和爱,所以并不拘泥于封建礼教和男女之防,见到思念的人一定要紧紧拥抱。张乐平夫妇发自内心地喜爱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儿,“那乐观、倔强、好胜、豪爽、多情而又有正义感,有时又显出几分孩子气,这倒真有几分像我笔下的三毛”(6)。
他们关心她的健康和饮食,特地寻找医生为她治疗,但是因为时间仓促,未能如愿。他们希望三毛能够再婚,有安稳的下半生,三毛却说:“百分之九十九不会了,除非出现奇迹。”(7)
三毛在张家的四天异常忙碌,因为编辑、记者和读者们闻风而至,要求见面、写稿、访问。她不得不搬出来,住到有警卫的同济大学招待所享受几天清静。在上海,她抓住机会就去菜市场、街头游逛,体验张爱玲笔下的大上海风情。
七天后三毛再次启程,看过苏州的寒山寺、经过周庄那片赚了她眼泪的油菜花田,终于见到书本上描绘的江南,顿时激动不已。因为健康与情绪的双重影响,三毛数次晕倒。最后,经由杭州,三毛终于回到未曾谋面的故乡。
抵达宁波之后,三毛的堂姐和堂兄都来迎接她。这一路上,三毛所经之处都是绿灯,原来是特意为她打点。三毛对此颇为不悦,但也没有指责,只是淡淡地说,我不是这样的人。
三毛登上从宁波白峰码头开往舟山鸭蛋山码头的轮渡,一路碧波乘风,摇曳着迷蒙的乡愁。船临近定海港,船长请三毛登上驾驶台,亲手拉响汽笛。三毛一边流泪,一边挥舞着手臂,向岸上的人们致意——我回来了,平平回来了!
三毛并不认得岸上许许多多张面孔,她一直在哭,无论见到哪位亲人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拥抱,伏在肩头哭上一阵。然后突然急忙抬起头来,叫着她的“竹青叔叔”。
一别四十多年后,当步入中年的三毛与垂垂老矣的倪竹青在舟山群岛的码头上相见时,这一场景如电影镜头般,使人顿生浮生若梦之感。趁着记者不注意,三毛跪在故乡仅存的长辈阿龙伯母面前庄重地磕下三个头,然后就被簇拥着去了落脚的宾馆。
在舟山,三毛被安排下榻在华侨饭店。在这里,三毛见到了大陆的“二八”自行车,她兴致勃勃地骑上车,留下了那张为人熟知的照片,她笑得那样灿烂温暖,有着少女般的朝气。记者仍旧如影随形,三毛虽然不喜欢,却也没有说什么。她是名人,又是从台湾回大陆探亲的,当地安排的仪式和好事者的镜头,早就等在那里了。(8)
(1) 引自《三毛祖父陈宗绪与振民初级小学校》,发表于定海新闻网“今日定海”版块,翁源昌报道,2016年5月30日。
(2) 引自《病起书怀》(《陆游全集校注》),(南宋)陆游著,钱仲联、马亚中主编,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3) 音yóu,古同“游”。
(4) 引自《三毛祖父陈宗绪与振民初级小学校》,发表于定海新闻网“今日定海”版块,翁源昌报道,2016年5月30日。
(5) 引自《梦里花落四十载难忘故土终相聚——记倪竹青和三毛的忘年交》,发表于普陀新闻网,记者丁琪蜜、通讯员翁盈昌报道,2016年9月9日。
(6) 引自张乐平《我的“女儿”三毛》(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海峡两岸情”征文)。
(7) 引自张乐平《我的“女儿”三毛》(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海峡两岸情”征文)。
(8) 源自《舟山日报》对徐静波的专访,记者陈静报道,2019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