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来说,旅行真正的快乐不在于目的地,而在于它的过程。遇见不同的人,遭遇到奇奇怪怪的事,克服种种的困难,听听不同的语言,在我都是很大的快乐。虽说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更何况世界不止是一沙一花,世界是多少多少奇妙的现象累积起来的。我看,我听,我的阅历就更丰富了。
——三毛《赴欧旅途见闻录》
实际上,回到台湾的这几年,三毛过得很辛苦。除了繁重的工作之外,三毛精神方面的问题也很大。屡遭情伤的她还没有完全走出荷西去世带来的阴影。甚至为了与荷西的灵魂沟通,她经常参与一些探索灵界的活动,在多重因素的影响下,身体很快不堪重负。
1984年春天,三毛前往美国,进行了一次手术。从这以后,三毛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她不得不告别讲台,与“农夫”生涯作别。但是三毛并没有全心全意地休养身体,而是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写作。
起初,她与父母同住,但很快就搬了出去,住在父母名下的一栋小公寓里。原本在大加纳利岛上养成的饮食习惯——一日一餐就不利于健康,当她沉浸于写作的时候,更是变本加厉。三毛自己不做饭,也不出门,如果母亲不来给她送饭,她恐怕早就离开人世了。但是这并不代表三毛会乖乖打开房门,吃下母亲送来的食物,放在门口的饭盒可以几天都原封不动,吓得母亲用力拍门,差点哭出声来。
三毛原本计划写一本书,因为时间充裕,便同时进行三本的创作。这时,好友丁松青神父的十二万字稿件也到了,需要她翻译出来。也是在这个时候,她还答应了唱片公司的邀约,要写一整张唱片的歌词——这并不简单,因为这将意味着她要开启人生中从未有过的退稿征程。
这还不算,那栋喜欢的房子也是此时购入的,从朋友手中接过来,要重新整修、装饰,样样事情都亲力亲为的三毛完全依靠灵魂的满足来支撑着身体不倒。无论多么热爱这些工作,三毛都在过度燃烧生命,这是不争的现实。
然而,命运怎会给她喘息的机会?著名学者、东海大学文学系教授江举谦的妻子、三毛的好友杨淑惠的癌症到了晚期,住进了台大医院。三毛开始频繁出现在病床前,内心简直比病人自己还痛苦。不过几日,三毛的母亲也被查出患有癌症,住进荣总医院。三毛的神经终于绷断,可她还机械地忙碌不休:写书、翻译文稿、修改歌词、装修房子、看望挣扎在死亡边缘的好友、照顾部分身体器官被切除的母亲……
三毛已经很久没有良好的睡眠了。起初,她通过放弃仅有的每日四小时的睡眠时间来进行阅读,通过读书舒缓压力。可是不行,“近三个月完全没有睡眠”的后果是开车差点出事故。三毛把手里的书放下,把方向盘交给别人,但她没有停止写作。失眠像魔鬼一样缠着她,可她没有办法挣扎,安眠药从一颗加到七颗,有一晚竟然吞掉了十颗还没能入睡。
她开始变得精神恍惚,视线不清,头晕目眩,找不到家。她像一缕在街头飘**的幽魂,漫无目的。所幸她最后记起了新房子的地址,坚持到天亮,打电话给丁神父寻求帮助。
那段日子,许多朋友接到三毛深夜打来的电话,拜托他们做一些事情,然而委托人三毛自己却全然不知;房间里多了植物,少了生机,但她仍旧毫无记忆;幻听让三毛内心生出诸多恐惧,她时而清醒,时而混乱。三毛不敢把这些事告诉父亲,只说工作太忙,暂不回家。
最后,三毛终于住进医院,开始对严重的神经衰弱进行治疗。出院后,她立即去海外疗养。
回想起来,整整六个月几乎没有正常睡眠,她形容自己是“一具行尸”(1),过分用脑让三毛找不到家在哪里,这比任何事情都让她感到恐慌。
家,对浪子而言,是多么神圣的存在,那是起点,也是终点。
入境时,美国移民局的工作人员问她:你为什么来美国?三毛的答案,是“等待华盛顿州的春天”。
起初,在西雅图疗养的时光,三毛靠着看电视打发。可是这样的日子实在无聊,她走出门去,到处都是陌生人,没有故事,也没有踏实的存在感。
三毛耐不住了,于是找了一所学校上英语课。实际上,她的英文水平已然可以自如沟通,实在不必去读这种语言班,但她真的寂寞太久,很需要与人说话,又不想重蹈覆辙、太过劳累。
这个班级里,大家学着学着便聊起天来,有人认出她是知名作家,但同学们似乎更在乎她为什么要抱着一只羊合影。课程内容非常随机,似乎并不着急赶什么教学进度,老师也不要学习成果。哪一个文法知识不懂,从老师到同学都来帮忙,在明令禁止进食的教室吃蛋糕和糖果,有时候一节课就是读书或看漫画、讨论新鲜话题……当同学们读起结局悲伤的小说,悲观的三毛反而成了大家的开心果,她把故事的结尾改得幸福有趣,同学们课后告别时都带着微笑。
这就是三毛喜欢的课堂。她很快与同学们成为朋友,班上的女孩子大都来自世界各地,寥寥无几的男生反倒显得羞涩起来。国籍相同、语言互通的人不愿讲英文来实践,三毛真正能与之聊起深度话题的只有老师。
中国新年很快到来,三毛与同样来自台湾的月凤做了一次演讲,介绍了传统文化和习俗,十二生肖的相生相克引发热议。从这次活动中,三毛再次深深感受到民族文明的伟大之处。多年前的求学经验,让三毛对美国的印象始终不太美好。但是这次“闹学”的过程,却使她对这个国家和人民的态度大为改观。
“那教室,像极了一座流动的旋转马。每一个人骑在一匹响着音乐的马上,高高低低地旋转不停。我快乐得要疯了过去。”(2)短暂的冬季学习班就要过去,三毛从中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在西雅图休养的这个冬天不虚此行,来自中国大陆的同学陪她哭过民族的痛,大胡子的男老师给过她绚烂的樱花雨,寄到台湾的家信也得到最新的美丽邮票——春天是真的等来了。
即将启程返回故乡的三毛并不知道,她的名字早就远播海内外,借由文化界名人的口头笔端,在阔别多年的祖国大陆,掀起了一场捧读三毛沙漠文学的热潮。
早在1981年,《广州文艺》就刊登了三毛的散文《爱的寻求》,后来选编了三毛作品的何慰慈,评价三毛是“台湾和香港最有名气的作家之一”。自此以后,三毛的作品开始逐渐见诸大陆报刊文摘。
1983年,由张默芸选编的《三毛作品选》面世,这是中国大陆第一部三毛作品选集。大陆文坛正值伤痕文学风潮末期,许多读者开始关注这位特立独行的作家,她那自由女侠一样闯**世界的故事打开了人们见识世界的另一扇窗。
1985年初,在新加坡举办的第二届“国际华文文艺营”和“新加坡华文文艺金狮文学奖大会”邀请三毛出席。这次狮城盛会可谓意义重大,不仅邀请了华文界许多重量级作家,更初步建立起两岸作家的沟通桥梁,台湾参会者包括担任评委的余光中、痖弦、三毛等。
新加坡之行,三毛结识了来自大陆的作家秦牧、萧乾、姚雪垠等人。她热情诚恳又温柔谦逊。她给秦牧递纸条,上面写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一举动尚且引发了记者关注,更不必说与姚雪垠在闭幕宴会上的恳谈。姚雪垠回忆,三毛当时叙说了对大陆的思念之情,并且流下热泪。
姚雪垠一生很少赠人墨宝,那次特意改动了王勃的诗句,在宣纸信笺上写下“海外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相送,又题了一首他的旧作:“浪漫精神是耶非,梦乘彩笔九霄飞。云霞绮丽复奇伟,随意采来补我衣。”
三毛则留下告别的诗句,并写道:“比邻同胞,血胜于水。”(3)
从此,随着大陆文人在文章、采访与谈话中越来越多地提及“三毛”这个名字,三毛与大陆的距离越来越近。
(1) 引自《我要回家》,收录于三毛作品集《闹学记》,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2) 引自《如果教室像游乐场》,收录于三毛作品集《闹学记》,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3) 引自《比邻同胞,血浓于水——记姚雪垠和台湾女作家三毛的一段情谊》,新华社记者范丽青报道,1985年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