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我们空空地来,空空地去,尘世间所拥有的一切,都不过转眼成空。我们所能带走的、留下的,除了爱之外,还有什么呢?而,爱的极可贵和崇高,也在这种比较之下,显出了它无与伦比的永恒。
——三毛《我的宝贝·缘起》
飞机在纽约落地,博士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我们结婚,好吗?
三毛只能回答:是的,你是很好的人,是值得信赖和托付的人,可是很抱歉,真的不能答应,因为你不是我的爱情,与你结婚,我的心会“死掉”的。
人是不是感到快乐,自己才最清楚,谁不是苦乐参半地在喧嚣中孑然独行?她感到幸福时,内心的悲凉和恐惧不是更甚?只是当人们问起时,三毛总要不服气地说,谁说我不快乐?高兴的时候,她反而说人生并不轻松,也会有难处——这可能是中国人骨子里的谦虚,也可能是深入骨髓的叛逆,人们都很清楚自己不是用一张面孔活着。
然而,婚姻和爱情不一样。
此时的三毛已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忧伤,像一朵梨花悄然盛放在薄凉的春夜。拯救她的可以是一个爱人,一份爱情,或是一场梦,可以给她天长地久,但千万别叫醒她。对方要弄清楚她,要懂得她,必先领悟她是个不完美的人,甚至是个不完整的人,是个拼凑而成的人。
她经历过冷眼观察世界的孩提时光,也经历过叛逆惊心的少女时代,有着忧郁敏感的岁月,也有参透世事的成熟。
她不是玩偶,不是石像,而是斑斓的,是复杂而纯粹的。走近她,可以看见她生命的裂缝;远离她时,反能得到清晰完整的轮廓。要得到她,需要先尊重她的寂寞和独立,需要认可她的执着和顽固,需要给她自由选择的机会。
接近三十岁的她,仍旧是令父母操心的孩子。在美国时,因为那个博士的存在,三毛的父母觉得她的婚姻大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可三毛并不愿意草草决定终身,在她看来,婚姻的前提一定是爱情。她经历过这么多纷繁复杂的人事,与许多爱着、被爱着的人擦身而过,但依旧相信世上有着纯粹浪漫的感情,说不清是傻还是执拗。
回到台湾后的三毛,凭借优秀的外语能力和教师资格,在政工干部学校、文化大学、家专教书。
有一天,一位来自西班牙的朋友捎来荷西的信。他告诉三毛,那个男孩子担心你已经忘记了他,如果还记得,就收下这封信吧!
三毛当然没有忘记荷西,只是觉得他还小,既然已经认真地考虑感情事宜,就早一点拒绝,不要伤害他。朋友递过这封信,信中夹着一张照片,“这是希腊神话里的海神嘛!”三毛感慨着,那个留着大胡子、穿着泳裤在海里抓鱼的年轻人,与多年前那个英俊少年的影子重合起来。
荷西在信中说,十八岁的那个雪夜,被拒绝的少年曾经一度想要自杀。他那样喜欢的女孩子,坚决地拒绝了他。六年的约期,如果还记得,能不能等一等呢?三毛看过信,虽然感动,却清醒地知道,“谢谢”两个字,才是此时最好的回应。
阳明山上时常雾气弥漫,宛如仙境,学生也朦胧得可爱起来。教书工作其实并不忙碌,她仅仅是做助教,并不辛苦,收入也不高。作为文艺青年,她的闲暇时光没有太高的消费,除了读书便是与读书人交往。
明星咖啡馆是一定要去的。那里本就是当时文艺青年聚会的场所,这里除了沉默瘦削的、将出售的诗集摆得整整齐齐的周梦蝶,还有文学界知名的白先勇、陈若曦、林怀民等人,甚至蒋经国夫妇也经常光顾咖啡馆一楼的面包店。咖啡馆里随时都在进行刊物的编辑会议、编辑与撰稿人的会面,白先勇在他的散文集《明星咖啡馆》中,曾经将咖啡馆评价为“台湾六十年代的现代诗、现代小说”的萌芽地。
三毛怎么可能不在这里穿梭?陈若曦是当年鼓励她申请文化大学的朋友,白先勇又是对她有知遇之恩的前辈,在这里,她有那么多的同类,能够一起感受人间每一处、每一刻细微的震颤。除了日常的交友,三毛还接受朋友的请求,写下了多篇歌词,其中便有永恒的经典《橄榄树》。
然而,咖啡馆终究是公共场所,这里有璞玉真龙,自然也有鱼目虬蛇。偶遇时常发生,一见钟情的误会亦然。在某个普通的日子,三毛遇见了一个“艺术家”——他金尽裘敝,带着一眼就能看清这个世界的落拓气息。这位“画家”很快吸引了三毛的目光,当然,这个明艳的带着吉卜赛风情的女人也同样成为他锁定的猎物。
三毛温柔而善良,在他的画室,即便知道这些作品其实并没有多少艺术性,三毛仍旧鼓励他坚持梦想。男人身上的某些特质仿佛映射着困厄时期的毕加索,让三毛的同情心一再激**。他们很快谈婚论嫁,三毛的艺术家妻子的梦,似乎就要实现。
但遗憾的是并没有人支持这件婚事。这绝不仅仅是物质条件的因素,家人和朋友都质疑这个男人的品性,而三毛却再次叛逆起来,她隐约感到了读书时逃学的孤独感,那种没有人理解的愤懑和悲伤让她义无反顾。
但现实终究是现实,和艺术家接触多了,三毛马上察觉到事情的真相:原来他竟是有妇之夫!
被欺骗、被伤害、再次被“爱情”狠狠打了一巴掌的三毛,立即缩回自己的小世界。
这样下去,三毛的精神又要崩溃了。于是,陈嗣庆带着她去打网球,鼓励她以运动的方式宣泄情绪,甚至支持女儿买了球拍、做了球衣,支付了教练费,为了鼓励女儿去球场,还买了一辆脚踏车。当时三毛的收入并不高,因为家人的支持,加之对那个“画家”的感情并没有太深,所以很快就在运动中找到了乐趣。
但是这次振作并没有让三毛的爱情之路变得顺遂。即便不那么痛苦,也仍旧留下了伤痛。还在调节心绪的三毛,在球场结识了一个德国人。这是一位年长她十几岁的教师,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三毛感慨自己“在西班牙讲日文,在德国讲英文,在美国讲中文,在台湾讲德文”,不过还好,他们职业相同,文化互通,有很多聊得来的事情。
或许,成熟的婚姻源于稳定、匹配的爱情。没有更多心潮澎湃,不是遭受挫折之后的古井无波,三毛发现这个德国人谈不上多好,却也没有不嫁的理由。这个人,或许是可以托付终身的吧。
“愿意嫁给他”与“可以嫁给他”,是不同的。在三毛结识德国未婚夫之前的人生里,她经历过数段感情:愿意嫁给“匪兵”、毕加索,甚至落魄的“画家”,但理智地想来,他们并不是“可以嫁”的;可以嫁给日本同学、化学博士,但那些人又是她“不想嫁”的;荷西属于“不想嫁又不可嫁”的人;之前那个想要结婚又般配的舒凡(梁光明),偏偏不愿给她一场婚姻……
一年之后,这个“心甘情愿要嫁又可嫁”(1)的德国人,特意选择在浪漫的星空下,试探着问这个温和却个性鲜明的女人:“结婚好吗?”
那一刻,三毛理智平静地回答:“好。”
没有反反复复的争执磨合,没有你来我往的纠缠角力,不必轰轰烈烈也不用海誓山盟,自然而然地,他们知道彼此是适合成为对方婚姻伴侣的人。他们之间有爱情吗?也许有吧。
爱情并不都是策马人间、死去活来,淡如真水、细细品味也有别样的幸福感。在往昔的爱情里,三毛与自我的争斗超过与恋人的纠葛,当灵魂契合,就不会有那么多折磨。可是“天长地久”这种事,终究只能发生在童话里吧。在水到渠成的故事终点,三毛的婚姻尚未开始便戛然而止。
那天早晨,订好婚约的他们去印刷店制作属于两个人的名片,挑了好久的字体,选了又选的材质,两个人的名字并排在一起,就是个家庭了。一面是中文,是她的母语;一面是德文,表明他的来处。说好半个月之后,要准时交付这婚姻关系的见证。
然而那盒名片,他们终究没有看到是什么样子。原本幸福的证明,却成了悲痛的遗言。在那个晚上,那个听到星空下应允一生的德国男人,死在爱人的怀里。
医生说:他有心脏病的嘛,难道以前你不晓得吗?
三毛的天空再次坍塌了。这次还有女娲能填补她的痛苦吗?
那位德国人是典型的西方学者,稳重,博学,毫不轻浮,能够理解她、尊重她。可遇而不可求的理想爱人,在那个晚上,永远离开了。
三毛不知道应该如何调节心情,只觉得命运是这样捉摸不定,无力感和绝望吞噬掉她的理智,在朋友家里,她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此作为最后的挣扎。
醒过来的一刻,三毛的命活了,心却彻底碎了。
家人说,“她一生中,总有些没办法得到的东西,一直存在着遗憾,所以她有时会有些退缩”(2)。她会选择逃避,因为没有勇气再面对人生和爱情。
三毛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很简单也很普通的女孩子,只不过恰好在世俗面前**了灵魂。那样美好,也那样脆弱,像蜗牛失去了背上的壳。是不是活着就要承受这样的痛苦,难道台湾就是她感情的不祥之地?
带着遗憾和迷茫,三毛再度踏上旅途。
(1) 引自《求婚》,收录于三毛作品集《闹学记》,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2) 引自《三毛1943—1991》,师永刚、陈文芬、沙林编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