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亿种生活(1 / 1)

A Snow Garden

孩子们不停地问,新家会不会下雪。“会。”他说。本来只是句玩笑话,但是话越说越认真。“会,会,会!”“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一直说那里会下雪。”他妹妹打电话来,“明明只能在电影和该死的广告里看到雪。”“因为所有人都想要雪,”亨利对她说,“他们想要雪,这是传统,是圣诞节的一部分——你懂的。”

“懂什么?”

“魔力。”他不自觉地拔高了音调,这反倒显得他一点都不肯定,甚至有点急迫。

“你确定你准备好了?”他妹妹问,“亨利,这件事你可不能搞砸了。”

没错,她一直都是对的。在孩子们到达前,他有太多东西要准备。亨利每天都会查看天气,可她连这点都说对了——丝毫没有下雪的迹象。除了一点儿低层乌云,天气没有预报任何东西。有时候白天才刚开始,天色又变暗了。

此时此刻,亨利的头脑正在疯狂运转,装满了他必须要解决的事情。首先,房子需要上一遍油漆。十个月前,亨利刚办好离婚手续就买下了这个房子,可直到现在都没怎么真正关心过。那间公寓(那甚至不是他的公寓,而是那间公寓,仿佛只是个路过的地方,随时可能离开,甚至可能在半夜离开,只要心血**)只是一个地方,他会在下班后打包一份饭在那里吃,然后盯着电视机,直到眼睛再也睁不开,只能闭上。当他洗好一只杯子或盘子,他不会放进碗柜里,而是放在收纳箱里。有时他还会用报纸把它们重新包起来。他发现自己的东西仿佛是强行闯进了他的生活,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连他的两个儿子都显得格格不入。周末,亨利会到公园走一圈,或开车带妹妹去吃一顿周日烤肉大餐。阿碧比亨利小五岁,但做起事来宛如他的母亲。总得有个人来当妈,她经常这样调侃。

“我真希望自己不需要离开。”她说。

“我能搞定,没问题的。”

“我根本不喜欢滑雪。”两人笑了起来,随后她问,“你打算怎么带那两个孩子?六天可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哦,我有可多计划了。”

“真的?”他能听出妹妹声音里的惊讶和释然。她在极力掩饰这些情绪,不知为何这让他感到有点伤心。

“好了,先这样吧,我还得忙呢。”他说。

一般亨利跟孩子们见面,顶多相处一个下午。他从来不去老房子找他们,因为他无法回到那里,因为那里会让他因过于内疚而不自在。他可以花个几小时带孩子们在高速上兜风,找个服务站坐下来喝咖啡,然后,他会准备好多要跟孩子们一起做的事情。然而每次真的到了这个阶段,他总会做同一件事,就是带他们去看电影。看电影总比三个人坐在桌旁无话可说要好得多,而且比逛博物馆容易不少。(“谁会去博物馆啊!”他的大儿子康纳说。他变得如此苍白细瘦,仿佛被突然蹿起的身高夺走了血色和重量。一层淡淡的青须出现在他的下颌和唇上,而他的面部轮廓显得僵硬而固执。“我有点想去逛博物馆。”欧文说。这孩子跟他十五岁的哥哥不一样,还一点都没长大。)看完电影,他们总有时间吃点东西。有时亨利提议吃中餐,不过让他放心的是,两个孩子每次都选择打包芝心比萨到亨利的车上吃。那辆车的外装风格使它看起来很小巧,像一辆临时代步工具,很不起眼。如果亨利开口问起孩子们的学校和家庭生活,或是关心一下黛比,两人就会说“挺好”。一切都“挺好”,除此之外别无他词,这就像是曾经一个毫无遮掩的开放空间中突然横亘起一堵陌生的墙壁。直到现在,亨利都还没有习惯。

不过,事情发生了一点转变。他妹妹管那叫“一次进步”。亨利找到了新工作,并在公寓里安顿下来,于是孩子们要从十二月二十七日起跟他一直待到一月一日。这可能是亨利崩溃并离婚后,跟孩子们一起度过的最长的一段时间了。“你那不着调儿的样儿。”他的前妻黛比说,还故意把“不着调”念成了“不着调儿”,好跟“样儿”押韵。

亨利买了一罐蓝色油漆来粉刷房间。他在甩卖会场挑了一张廉价的松木双层床,还有一套配对的抽屉。他还买了一套盘子和带把手的杯子,以及一整套餐具。他想买一张画,让公寓看起来更有生活气息,于是挑了一幅装在塑料搭扣画框里的打折雪景画,看起来很应景。画里的树落满了积雪,一个年轻女人穿着红大衣,旁边还有许多卡通动物。这幅雪景画让亨利感到心情平静,仿佛有人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柔软的声音引导他入睡。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经常坐在屋里,呆呆地看着画,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是呆呆地看着。画上的年轻女人看起来很快乐,可他还是为她感到遗憾。他很想知道她接下来的故事,因为接下来一定发生了什么。总有人会为她想一个故事出来。

圣诞节前,亨利买了一棵种在盆子里的冷杉。严格来说,那是食品杂货店角落里打折出售的瑕疵品,因为树长歪了,朝左边斜倚着,仿佛站累了想躺下来似的(这让他想到康纳。一旦他想到了康纳,亨利就再也不忍心让它留在杂货店里了)。亨利和店员都歪头盯着那棵树,来修正歪斜。“我想你可以在花盆一侧垫个楔子。”店员说。后来,亨利缓缓挪开了一堆堆箱子、自行车、垃圾信件、空酒瓶、外卖餐盒和公寓住户扔到门外的所有东西,把它搬上了公寓楼梯。一路留下不少针叶,亨利还不停地被扎伤、划伤。他又开车到城镇边缘的五金店,花了一个小时,只为找合适的圣诞彩灯、亮纸条和小饰物。

“这些很不错。”店员对他说。她有一双柔和的褐色眼睛,鼻子上穿着环,仿佛在寻觅可以将她拴住的东西。

“是吗?”亨利问。

她笑了起来。“是的。这些彩灯配有遥控器,还有六种不同的模式,你儿子一定会喜欢。”她微笑着,一边打包一边问他是否想去喝一杯。可是刚说完这句话她就涨红了脸,让亨利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见。”她说。

礼物比装饰更让人头痛。这个月的抚恤金已经划到了黛比的账户上,他没剩多少钱了,再加上他买了床和家具,更是所剩无几。亨利打电话问两个孩子想要什么礼物,康纳嘟哝了一句亨利一点儿都不想让他重复的话,欧文则说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喜欢。亨利又发短信给黛比,问了同样的问题,她回复:“自己想。”

亨利给孩子们买了电脑游戏,至少这能让他们有点事情做。路过一家体育用品店时,他发现了正在打折的北极熊形状和企鹅形状的雪橇。“这些商品都特价出售。”他付钱时,店长告诉他。那是一个外表坚毅的中年女人,长着一头红发,她笑起来声音低沉,像个老烟民,“这些都是泡沫塑料做的,一根指头就能抬起来。看见没?”亨利说,他的大儿子已经十五岁了,早已过了玩雪橇的年龄,但那女人又发出了低沉的笑声:“再大都适合玩雪。”后来,当亨利在电话上跟妹妹提起动物雪橇的事情,她叹了口气:“亲爱的,你觉得那些东西为什么打折呢?”妹妹问了一句,“因为那里根本不会下雪啊。”

亨利在服务站等到了黛比。“他们不想来的。”她边说边从卡卡圈坊的展示柜旁挤过来。这地方挤满了圣诞节游客。康纳和欧文像两个影子似的跟在黛比后面,一个修长、缓慢,一个矮小、雀跃。黛比鼓起了腮帮,“我只是提醒你一句。”令亨利惊讶的是,她接受了他去喝一杯的邀请,于是四个人挤在一张胶合板桌子旁,捧着花瓶一般大的纸杯,喝起了色彩鲜艳的橙色饮料。

“嗯,”由于没人说话,亨利就先开了口。他们要么盯着手机,要么挠着头,“就像从前一样。”

“你真这么想?”黛比涂着暗色唇膏。亨利以前从未见她用过,看起来像是吃了太多黑莓。

自己真是这么想的吗?亨利也不清楚。什么是真?此时此刻,他只是在做出友善的表示,单纯为了说话而说话,这或许称不上真。两年前,情况最糟糕的时候,他曾经目睹摩托车轰隆隆地在大厅楼梯上下窜动。他看见了,听见了,还闻到了灼热刺鼻的废气和汽油味。尽管别人都没看见楼梯上的摩托车,可对当时的他而言,那就是真实的。太吓人了。

“你觉得我很怪,对吧。”黛比说。

“我没有。”他说。

“那就别盯着我嘴巴看。”

她穿着一件修身的粉红色圣诞毛衣,貌似有个松鼠吃坚果的亮片图案,可是黛比刚抱怨了嘴的事,他没敢仔细看。

“你打算直接去机场吗?”他问。

黛比没有回答,只是慢悠悠地吸了一大口饮料,然后挥挥手,仿佛在赶他走。

他又说:“你确认过航班没?圣诞节那天刚出过问题,有人在机场生了个孩子。”康纳闷哼一声,欧文笑了笑,黛比则白了他一眼。

“电脑出问题了,”她说,“是技术故障。”

另一张桌旁,一个年轻女人跟抱着小孩的男人打了声招呼。他飞快地吻了她一下,随后把小孩递过去,仿佛那是个过重的行李。角落里,四个戴着圣诞帽的小孩正在吃汉堡,他们的父母则站在桌子两边,看向窗外。有多少人在一同旅行,又有多少人像他和黛比这样离婚了,正把孩子(一场婚姻硕果仅存的东西)送到对方那里过圣诞节?

“我准备了火鸡,孩子们,”他说,“明天早上我们可以大展身手了。圣诞树下的礼物,圣诞午餐……”孩子们抬头瞥了他一眼,重新看向手机。

“他们只吃香肠,”黛比插嘴道,“还有比萨。”

“我不知道他们只吃香肠,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你跑出去寻找自我的时候。对了,找得如何了?”

“呃,你知道……”

“我一点都不知道。”她说。

黛比盖上盖子,把饮料推到一边。亨利不禁觉得自己也被扔进了那个杯子里,等待着随时被人拿走扔掉。“你准备好了吗?”她往嘴里扔了一块口香糖,然后站了起来。

他跟在黛比和孩子们身后走了一小段路,来到她的新车旁边。云朵像巨大的平底盘,在头顶缓缓飘过,将彼此推向地平线的另一端。目光所及的车里都堆满了行李、寝具和礼物。黛比从后备厢里拿出孩子们的手提旅行袋,头也不回地在半空中放开手,仿佛她看不见亨利,却指望他在那儿接着。他不小心注意到了她的行李箱。“阳光和瑜伽,”她之前提到过,“你该当一回父亲了。”他寻思着她是一个人去还是跟朋友去,又或许是跟某个特定的人去。

“孩子们,”她说,“我要跟亨利说两句话,你们到他车子旁边等吧。”

康纳和欧文不情不愿地走到一边,似乎不想离他们太远。黛比凑到亨利跟前,他甚至能闻到她嘴里口香糖的薄荷味。亨利看着她的手,以避免目光落在她的亮片毛衣或她的黑莓嘴唇上。她仿佛要把一张餐巾纸撕成碎片。她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传入他的左耳:“我警告你,我离开期间你要是敢做奇怪的事情,哪怕只有一件,我都会像一吨砖头一样砸到你头上。听清楚了吗?”

“清楚。”他应了一声,随后又重复一遍,以防她没听清,“是的,我清楚了。”

“孩子们说你一直保证会下雪。”

“黛比,那只是个玩笑。”

她停止了咀嚼,似乎死死咬住了牙关。“是吗?”

“当然了。”

“你保证自己没问题?保证你不再看到那些奇怪的狗屁了?”

欧文一定是听见她骂脏话了,因为他噘起嘴假装自己没听见。

“我向你保证,我现在看不见那些奇怪的东西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黛比。我最近的生活平凡得令人僵化。”

孩子们坐在车里,异常安静。透过后视镜,亨利能看见康纳——他盯着手机,不时挠一挠凌乱的黑发。欧文坐着不动,滑雪衫的拉链一直拉到了下巴尖儿,两只小手放在膝盖上,凝视着窗外的风景。直到他们下了高速,他才一脸严肃地说:“嗯,亨利,我怎么一点儿雪都没看到。”

亨利感到胃里一抽,而且,他依旧为孩子们不管他叫爸爸这件事感到备受打击。自从他崩溃之后,孩子们开始叫他的名字,仿佛他是他们最近刚认识的人,需要以礼相待。“你知道的,”他说,“可能……你懂的……很有可能……”

后视镜里突然映出的动作让他闭上了嘴。是康纳。男孩抹了一把垂下来的刘海,下巴苍白紧绷,就像一只握紧的拳头。“当然不会下雪了,”他吼了一声,声音沙哑,“每次我们问起,你都信誓旦旦。你觉得我们还小吗?”这是他一年来说出的最长的句子,而且他听起来就像是个成年男人。男版的黛比。

“亨利,其实呢,”欧文说,“我们就像喜欢香肠一样喜欢火鸡。”他从滑雪衫里掏出一个特百惠保鲜盒,打开盖子,“还喜欢杏脯干。”说着,他拿起一颗含在嘴里。随后,他用力挠了挠头,“妈妈说我们长头虱了吗?”

“没有。”

“我们长头虱了。”

他们再度陷入沉默。

那个夜晚似乎要持续到永远。一点三十分,亨利把火鸡放进烤箱,设定了慢烹(他在网上找到一个菜谱:低火烤十二个小时),然后爬进沙发上的睡袋里,一直熬到五点,他才允许自己起身煮一壶咖啡。他睡得断断续续的,总是忽然惊醒,然后睁眼看着黑暗,生怕自己犯错。他不断扪心自问,自己究竟能不能带他们打发掉五天时间。孩子们住进来后,整个公寓都显得不一样了,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无比紧绷而脆弱。唯一保持原样的便是那幅雪景画,那个穿着红大衣的年轻女人。

亨利起身走到卧室,轻轻把门打开一条缝。孩子们还在熟睡——康纳摊开四肢睡在下铺,欧文规规矩矩地躺在上铺。昨晚妹妹打电话来询问情况,他的回答是:“挺好。”他并没有提起康纳一整晚都在玩手机;也没有提起欧文发现房子里没有浴缸只有淋浴时,表现出了彬彬有礼的惊讶;更没有提起当他站在门边道晚安时,没有一个孩子觉得自己应该回应一下。他轻轻关上门,生怕它裂开。

亨利来到客厅,趴在圣诞树下打开了彩灯的电源。他整理了树下的礼物,让它们看起来显得更多,他把两个大的雪橇放到后面,小的电脑游戏摆在前面,并确保标签能被一眼看到。随后,他用手肘撑着身子,开始往后爬,但好像碰到了楔子,因为圣诞树突然晃了一下,似乎要倒下来。亨利伸手去扶,但就像是抓住了一把钢针。他只能保持跪在地上的姿势,任凭圣诞树戳在他的肩膀上,俨然背着它。与此同时,他开始思考对策。

“亨利,你在干什么呢?”亨利从树下看见两只小小的脚出现在走廊上。那两只脚如此苍白,就像两块石头。

“啊,欧文,我在调整圣诞树呢。”

“嗯,看起来的确不太稳。”

“你能把楔子递给我吗?”

“亨利,我看不见楔子,只看见一块折了好多折的报纸。”

“对,那就是我的楔子。”

“好吧。”两只小脚向前走了几步,停下来,随后走向圣诞树。动静停了片刻,亨利感到圣诞树的尖刺从左边肩膀转向了右边肩膀。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一头巨大的豪猪拥抱。一只小手伸了过来,抓着那团仔细叠成楔子形状的报纸,不过现在,它折叠得更整齐,也更好用了。

“晚上下雪了吗?”欧文问。此时亨利刚刚站直了身子,正在拍肩膀。

“应该没有。”

“那明天呢?”

“这……”

“我看看窗外吧。”

亨利看着儿子拉起窗帘一角。满城亮着街灯,就像一张嵌满橘色纽扣的毯子,天空也倒映着灰暗的霓虹灯光。欧文不相信有圣诞老人——因为黛比认为孩子长到五岁就该知道真相了。她认为圣诞节就是一场闹剧。然而,欧文似乎还相信着一夜之间飘起鹅毛大雪的魔法,相信世界会在他熟睡时从平凡的日常变成一片冰天雪地。其实我也是,亨利想。直到现在我还希望看到那样的魔法。我希望世界比现实更庞大、更神秘。

欧文在窗前转过头:“今天没有下雪。”亨利感到一个硬块哽在喉咙里。欧文又说:“亨利,你的厨房里好像有东西烧焦了。”

网上的菜谱有问题。圣诞午餐已经做好了(其实是做过头,烧成炭了),可现在还没到早上七点半。亨利削掉表层的焦炭,把剩下的火鸡用铝箔纸裹了起来。他出了一背的冷汗,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你还好吧?”欧文问。他仔细打量着亨利,似乎担心他的父亲会突然碎成一块块的。这让亨利痛心不已。

他说:“我们把康纳叫起来出门散步吧。附近有个公园挺漂亮的,去走走应该不错。”

“不了,谢谢。我们年纪太大,不爱去公园了。但是你可以去,我会等你。”

“我不能让你们独自待在家里。”

“我已经十一岁了,妈妈总让我们自己待着。”欧文走到圣诞树旁坐下,竖起膝盖垫着下巴,双手搭在脚上。他看了一眼礼物,“好像有四个是我的。”他露出了美丽的微笑,就像一轮新月。

天刚蒙蒙亮,街上还没有行人,只有堆积成山的垃圾袋。东方出现一道鱼肚白,建筑物开始在黑暗中显出轮廓。亨利穿过公园大门,走向露天演奏台。他慢慢走着,因为慢走比跑步安静一些,可他的大脑却希望他狂奔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对孩子们撒谎。是的,一开始只是个玩笑,可后来渐渐成了其他一切复杂表达的代言,比如“我爱你们”,或者“对不起,我搞砸了”,再或者“我想你们”。他可以许诺很多事情,为何偏偏要选一个自己无法实现的?他想到圣诞树下裹着包装纸的雪橇,不由得大声呻吟起来。

亨利回想起一段让他感到刺痛的往事。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他问妈妈圣诞老人是不是真的。妈妈噘着嘴,盯着鞋子想了想,很干脆地回答:不,不是真的。“那牙仙呢?”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满怀希望地问,希望这次能得到肯定的回答。不,牙仙也只是个故事。那杰克冻人(1)呢?(他真的相信杰克冻人吗?妈妈大笑起来。对,他是真的。他甚至看到过照片——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身白衣,长着冰做的胡须,还有利爪一样的手指。)月亮上的男人呢?他是真的吗?“你不要得意忘形了。”妈妈说。那上帝呢?他又提出了问题,越来越动摇。天使呢?耶稣呢?他妈妈拿起一根香烟,打着打火机。“快走吧,”她说,“越说越蠢了。”这就像高墙的崩塌,真相一个接着一个砸过来,直到眼前一无所有,只剩下成年人的焦土。世界变得更加平凡,没有了希望和救赎。亨利沉浸在深深的丧失感中。他曾经看着阿碧打开圣诞袜。“圣诞老人太贴心了,对吧?”他问。如果她依旧相信那人造的美好,他或许多少能好受一些。然而阿碧只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她说,“圣诞老人是不存在的。我在钢琴老师的车里看到他的红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