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Eight 冲突(1 / 1)

亚瑟的学徒期已经结束。他在明顿矿的电气工厂找了个活计,工资很少,可是有不少晋职的机会。不过他这人想什么就是什么,很不安分。他倒是不喝酒,也不赌博,可是头脑一发热就忘乎所以,总是能整出无穷无尽的事儿来。要么是到树林里去打兔子,结果给人当成是偷猎的,要么是一晚上夜不归宿,在诺丁汉鬼混,还有一次他在贝斯伍德的运河上玩跳水,结果瞄错了地方,胸口刮在河底的尖石头和破铁罐上,弄得到处都是伤。

这不,才没工作几个月,他就又有一次整夜没回来睡觉。

“你知道亚瑟去哪儿了吗?”吃早饭的时候保罗问道。

“不知道。”母亲答道。

“他这人就是二。”保罗说道,“要是真闹出什么大事儿来倒还好。可才不是呢。他要么就是打扑克打起了劲儿不愿意回来,要么就是在溜冰场上碰着个女孩,硬要充大头把人送回家,结果自己回不来了。他就是二啊。”

“我不知道他要是真闹出什么事儿来对我们有什么好处,那只能让我们更抬不起头来。”孟若太太说道。

“那样我至少还会佩服他一下。”

“真的吗,不见得吧。”母亲冷冷地说道。

他们继续吃早饭。

“你真的就那么宝贝他?”保罗问母亲。

“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大家都说,女人对家里的老幺宠得最厉害。”

“有人是这样,不过不是我。我才不会呢,他都让我烦透了。”

“所以你希望他比现在乖一点儿?”

“我不过是希望他像个正常人一样有点儿脑子。”

保罗现在脾气臭得很,动不动就找茬儿。她现在也经常烦他。以前那个阳光男孩渐渐消失不见了,她对此感到很郁闷。

早饭快吃完的时候邮递员来了,他们收到了一封德比郡寄来的信。孟若太太斜着眼仔细瞧信封上的地址。

“瞎乎乎的乱看什么,拿来给我!”保罗一把抢过信来,没好气地说。

她吓了一跳,差点要去扇他的耳刮子。

“是你的乖儿子亚瑟写的。”他说道。

“这到底是要闹哪一出啊——”孟若太太扯着嗓子喊道。

“我最最亲爱的妈妈,”保罗念道,“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犯了什么傻。现在我想要你过来把我领回去。我昨天没有去上班,而是跟杰克·布雷登一起参了军。他说自己受够了,不要再一天到晚坐在破板凳上磨屁股。后来,你知道的,我是个傻瓜,所以就跟他一起去了。

“我已经拿上了军饷,不让反悔了。不过要是你来给我求求情,兴许他们能放我跟你回来也说不定。当时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傻。我可不愿意当兵。我亲爱的妈妈,一直以来我就只会拖累你。不过要是这回你能把我救出来,我给你保证,以后做事情之前一定会动脑子多考虑考虑……”

孟若太太一屁股瘫坐在自己的摇椅上。

“这下儿可好,”她叫道,“他怎么就没个消停。”

“是啊,”保罗说道,“他是该消停下了。”

两个人都不出声。母亲端坐着,手捏在一起,搁在围裙上,沉着脸想心事。

“烦死啦!”她突然喊道,“真是烦啊!”

“我说,”保罗皱着眉头开口道,“你用不着为这事儿急得魂儿都没了。你听到了没有。”

“那要怎么样?我还要把这当是走大运了?”她转向儿子厉声说道。

“这算不上是倒霉,你不要大惊小怪的,随他好了。”他反驳道。

“这个笨蛋!无知的笨蛋!”她叫道。

“他穿军装会很神气的。”保罗有些不耐地说道。

母亲怒不可遏地向他发作了。

“噢,真的吗!”她喊道,“我怎么看不出来!”

“他应该去骑兵团,在那儿好好得意一阵子。到时候高头大马,威风八面。”

“威风八面!——威风八面!真是个了不起的好主意啊!他就是个跑腿的小兵罢了!”

“要是这么讲的话,”保罗说道,“我不也就是个跑腿的小职员吗?”

“那可差远啦,我的孩子。”母亲心中一酸,大声说道。

“什么嘛?”

“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个男子汉啊。那窝在红军装里的还能叫人吗?”

“我倒是不介意穿军装,陆军那身红的不错哪,换海军那深蓝的可能还更衬我呢,只要不把我呼来喝去的就行。”

不过母亲已经没心思再去听他说什么了。

“本来好好地找了个工作,熬一阵子就有出头之日了——也许有吧。可是这个幼稚的蠢东西,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葬送了自己。他以后可怎么办哪,你倒是说说看?他退伍之后还能有什么前程?”

“也许当兵不错呢,能把他给管出个规矩样儿来也说不定。”

“管出个规矩样儿来?不把他骨髓都管出来才怪!好好地去当兵——一个小兵!到最后什么人样都没有了,就是个唯命是从的皮囊!这可还真是好啊!”

“我就搞不明白你有啥受不了的。”保罗说道。

“是,你可能是搞不懂。可是我懂。”她又坐回椅中,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托着肘,咬牙切齿,气愤难当。

“那你还去德比吗?”保罗问道。

“要去的。”

“可那没用的。”

“我一定要去看一下再说。”

“我不明白,你就让他在那儿消停下好了。他一心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说得好听,”母亲叫道,“就你知道他想要啥!”

她准备了一下,赶了最近的一班火车去了德比郡,见着了儿子和负责的军士长,不过于事无补。

晚上,孟若正在吃晚饭,她突然开腔了:

“今天我不得已去了趟德比。”

矿工抬起眼,露出黑黝黝的脸上唯有的两点白色。

“是吗,小姑娘。去那儿干啥?”

“还不是为了亚瑟!”

“哦,他又惹上什么事儿啦?”

“不过是参军罢了。”

孟若放下餐刀,靠在椅背上。

“不是吧,”他说道,“可不会是真的吧!”

“明天他们就要开拔去奥尔德肖特了。”

“这可好!”矿工叫了起来。“真是想不到。”他想了一阵子,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又继续吃饭了。突然间他的脸因为气恼拧成了一个儿。“他甭想再进咱们家门了。”他说道。

“什么啊!”孟若太太喊道,“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就这么说了。”孟若说道。“好好的班不上,傻到跑去当兵了。以后他自己管自己吧,别想再叫我管他。”

“好像你之前管他管得多好似的。”她说道。

孟若为了儿子的事儿羞得不得了,晚上都差点儿没去酒馆。

“我说,你后来去了吗?”保罗回家以后问母亲。

“去了。”

“见着他了吗?”

“见着了。”

“那他怎么说?”

“我走的时候他哭哭啼啼的。”

“哼!”

“我也哭啦,所以你用不着‘哼’他。”

孟若太太为小儿子忧心忡忡。她知道他不会喜欢待在军队里的。他不喜欢当兵,军队的纪律他才忍不了呢。

“可是医生说他身体可标准啦。”她有些自豪地对保罗说道,“说他上上下下都长得刚刚好,各项指标也都没问题。他确实长得不错,这个你也知道的。”

“他长相那是没说的,可他就不像威廉那么招女孩子,你觉得呢?”“嗯,性格不一样。他跟他爸像得很,都不负责任。”

为了宽慰母亲,这段时间保罗没怎么去威利农场。诺丁汉城堡举办了一个秋季绘画习作展,他有两幅作品入围,一幅是水彩风景,另一幅是油画静物,两幅都得了一等奖。他为此兴奋得够呛。

“妈妈,你觉得我的画有哪里好?”有天夜里他回来以后问道。看眼神她就知道他乐着呢。她的脸微微地红了。

“说起这个,我怎么知道,我的孩子。”

“跟你讲吧,那几个玻璃罐的画拿了一等奖。”

“哈!”

“还有那幅威利农场的素描也是一等奖。”

“两个都是一等奖?”

“对。”

“哈!”

她脸上红扑扑的,一下子意气风发起来,不过她什么话都没讲。

“真不错,”他说道,“是吧?”

“是不错。”

“那你怎么不把我夸到天上去呢?”

她笑起来。

“那样的话再要把你拽下来就难了。”

可她的确是心花怒放。威廉给过她体育比赛得的奖杯,她还一直都保存着呢。而她在心里一直都无法原谅威廉。他就那么不管不顾地死了,这让她无法释怀。亚瑟长得好,至少算有副好皮囊,而且人也热情大方,到最后说不定能有点出息。可是保罗不同,保罗是要有一番大成就的。她对他信心十足,尤其是他现在对自己能做什么还都一无所知,她就愈发笃定了,这个儿子以后是要大有作为的。她的生活为此充满了希望,她要看着这些愿望一一实现,这样她这一生辛苦也算没有白费。

展览期间,孟若太太背着保罗去了城堡好几次。她在狭长的展室里来来回回地看着其他作品。确实,这些画都不错,不过还缺乏灵气,不能让她满意。另外一些则让她嫉妒,因为画得实在是好。她长久地打量着这些作品,一心要在上面找出点瑕疵来。突然间她的心震了一下,怦怦地跳起来。保罗的画就在那里挂着呢。其实画上有些什么她都了然于胸,仿佛已经印在心里面一样。

一等奖 作者:保罗·孟若

那画挂在城堡画廊的墙上,这个她一辈子看过无数画作的公共场所里,看上去是如此陌生。她心虚地左右瞧了一眼,生怕有人注意到自己又回到了同一幅素描前。

可是她确实感到志得意满。回家的路上遇见打扮光鲜的妇人,她就在心里道:

“好吧,你看上去确实有模有样的,可是我猜你儿子可不能在城堡画展上得两个一等奖。”

于是她就这样继续走着,俨然已是诺丁汉最自豪的小妇人。而保罗也感到虽然得奖没有多大了不起,可自己总算也让母亲扬眉吐气了,因为他所有的作品都是属于她的。

有一天,在去城堡大门的路上,他碰见了米兰。周日的时候两个人碰过面,他可没想到会在城里遇上她。她身边走着另一个挺惹眼的女人,满头金发,脸上神情阴郁,举手投足间有种目中无人的气势。而米兰总是低眉顺眼,一副思索着的模样,站在这个肩膀很好看的女人身旁好像是个侏儒似的,这情景让人看了不觉诧异。米兰上下打量着保罗,而他的目光则落在那个对他视而不见的陌生女人身上。米兰感到他身体里的男人在蠢动。

“你好呀!”他说道,“你可没跟我讲今天会进城。”

“是没跟你说。”米兰答道,语气中有些歉意,“我和爸爸一起驾车来的,要去牲口市场一趟。”

他看了一眼她的同伴。

“这就是我跟你讲过的道斯太太,”米兰沙哑着嗓子说道,她有些紧张,“克拉拉,你认识保罗吧?”

“我觉得以前应该见过。”道斯太太面无表情地说道,一边和他握了手。她灰色的眼里总是含讥带讽,皮肤如凝脂一般,嘴唇丰满,上唇微微翘起,不知是在表示世间男子都极为可笑,还是在邀人亲吻,想来应该是前者。她的头总是微微后仰,好像目空一切似的,可能也是想离男人远一点吧。她头上戴着顶俗气的黑海狸皮帽子,裙子式样简单,穿在她身上不太自然,看上去像个麻袋似的。显然她没什么钱,品味也很一般。米兰的着装搭配就要好得多。

“不知道你是在哪里见到我的?”保罗问这个女人。

她瞟了他一眼,好像不屑于回答似的,然后才说道:

“和露易·屈沃思一起散步时碰见过。”

露易是罗纹车间的女工之一。

“是吗,你认识她?”

她不作答。于是他转向米兰。

“你这是要去哪里?”他问道。

“去城堡。”

“那你准备坐什么时候的火车回家?”

“我还是跟爸爸驾车回去。要是你能跟我们一起走就好了。你要什么时候下班呢?”

“你也知道,我今晚要干到八点才行。真是可恶啊!”

接着那两个女人就直接走了。

保罗记得克拉拉·道斯是雷沃思太太一个老朋友的女儿。米兰跟她走到一起是因为克拉拉以前在乔丹工厂的罗纹车间当过工头。她丈夫叫巴克斯特·道斯,是厂里的铁匠,负责制作腿脚残疾用的工具,还有一些类似的东西。通过她米兰感觉自己可以直接跟乔丹工厂发生联系,也就可以更好地了解保罗的情况。不过道斯太太已经和丈夫分居了,现在还参加了女权运动,应该是个有点想法的人。这让保罗感到有点意思。

他认识道斯,可是不喜欢这个人。那铁匠现在三十一二岁,有时会经过保罗所在的那个角落。他是个壮实的大个子,长得还不错,看上去也很惹眼。他和妻子之间有种奇怪的相似。他的皮肤也是白皙中微微透着点清亮的金色,一头深黄色的头发,留着金色的小胡子,举手投足间也有股目中无人的味道,嘴唇也很性感。可是不同的地方也不少。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老是转个不停,眼神风流放纵,看人的时候眼球微微凸起,眼皮耷拉着,似乎总有点气鼓鼓的。他浑身上下都透着股苦大仇深的味道,好像只要有人不满他就立马要把对方打倒似的,这也许是由于他心里其实总是自惭形秽的缘故吧。

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看保罗不顺眼。保罗以艺术家那种冷淡而深沉的眼光审视着他,让他一下子就火冒三丈。

“你看什么看!”他一边冷笑一边呵斥道。

男孩把眼光转向别处。可是铁匠经常站在柜台后面跟帕普沃斯先生聊个不停,言语下流、粗鄙不堪。结果他又发现小伙子在盯着他看,目光冷洌挑剔。铁匠好像被马蜂蜇了一般一下子转过身来。

“你看什么看!小王八蛋!”他咆哮道。

男孩轻轻地耸了耸肩。

“说你哪,你个——”道斯先生叫道。

“你随他去好了,”帕普沃斯先生说道,语气上显着话里有话,弦外之音就是“这个小家伙没恶意,不过是忍不住瞧瞧你而已,没必要斤斤计较”。

从那以后男孩每次遇见道斯总是要盯着他看,目光中还是带着那种好奇的挑剔,不过每次铁匠看过来以前他就转开头去了。道斯为此怒不可遏。他们俩就这样在无言中表示着敌意。

道斯和克拉拉没有生孩子。她离开丈夫以后那个家也就名存实亡。她回到娘家跟母亲一起住。道斯则寄居在姐姐那里,那地方还住着个弟媳,就是露易·屈沃思了。不知哪里听来的,反正保罗知道这个露易现在是道斯的女人。她长得还可以,不过待人轻佻无礼,老是挖苦保罗,可要是回家时保罗陪她一起走去火车站,她还会脸红一下。

后来保罗再见到米兰已经是周六晚上了。她在客厅里生了火等他。除了父母和家里的小孩子,其他人都不在,所以客厅里就只有他们俩。长长矮矮的房间里暖洋洋的。墙上挂着保罗的三幅素描,壁炉台上放着他的照片。桌子上和高大陈旧的蔷薇木钢琴上摆着几盆五颜六色的叶子。他坐在扶手椅上,而她则俯着身子坐在他脚边的炉前地毯上。温暖的炉火映照着她那美丽深沉的脸庞。她跪坐着,仿佛是他虔诚的信徒。

“你觉得道斯太太这个人怎么样?”她不动声色地问道。

“看起来不太好相与。”他答道。

“没错,不过你不觉得她长得很漂亮吗?”她问道,声音很低沉。

“是这样,长相确实过得去,不过毫无品味可言。她身上有些东西我还是喜欢的。怎么样,她是不是脾气臭得很?”

“那倒没有。我觉得她是比较失意。”

“失意,为什么失意?”

“唉,跟那样的男人一辈子绑在一起,不失意才怪了。”

“既然这么快就反悔了,那她当初又干吗急着跟他结婚呢?”

“确实,干吗那么急呢!”米兰重复道,语气中带着苦涩。

“之前我还以为她是个厉害角色,能制得住那个男人的。”他说道。

米兰垂下了头。

“是吗?”她问道,口气里有些嘲讽,“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你看她那张嘴,生得就桀骜不驯,还有那脖子,老是这么仰着——”

他学着克拉拉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把头向后甩去。

米兰的头垂得更低了。

“没错。”她说道。

他在脑海里勾勒着克拉拉的样子,两人一时无话。

“那你都喜欢她什么呢?”她开口问道。

“这个可真不好说,皮肤——肤质,还有她的——我也不清楚,她身上藏着股狠劲儿。从艺术的角度来说我是有些欣赏的,仅此而已。”

“好的。”

他奇怪米兰伏在那儿沉思默想些什么,看起来不太正常,他心里不由有些气恼。

“你其实不喜欢她,对吧?”他问姑娘道。

她惊诧地睁大了乌油油的眸子望着他。

“我喜欢她的啊。”她说道。

“你不喜欢——你喜欢不了她——所以不会真的喜欢她。”

“这有什么不妥吗?”她慢吞吞地问道。

“啊,这个倒不好说。也许你还是喜欢她的,因为她看不起男人。”

其实这更可能是他自己喜欢道斯太太的理由,只是不自知而已。他们又不说话了。他额头上的眉毛蹙了起来,这已经成了他和米兰在一起时的习惯性表情。她很想去抚平他眉间的那个结,心里对它有些畏惧,这似乎是保罗身体里另一个男人的印记,那个不属于她的男人。

盆里的叶子中还有些深红色的浆果,他伸手抓了一把出来。

“要是在你头发里也插上些小红果,想象一下吧,你可不会像那些狂欢派对上花枝招展的女人,反而会像个女巫,或是个女祭司。”

她笑了起来,声音却显得干巴巴的,有些痛苦。

“那我可不知道。”她说道。

他温暖有力的双手兴奋地摆弄着那些浆果。

“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笑一笑呢?”他说道,“你从来就不会因为高兴而发自内心地笑。你要笑也只是因为见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而且那样笑起来好像也让你心里更难受。”

她低下头,仿佛他是在指责自己似的。

“我多希望你能冲我开心地笑一笑啊,哪怕是一分钟也好——只要一分钟就好。我会感觉一下子轻松很多的。”

“可是,”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里充满挣扎和不安,“我的确是冲你笑的啊,我笑过的啊。”

“从来没有,你总是那么紧张。你一笑我都要哭出来了,因为能看出来你心里有多苦。唉,看到你的样子我心都皱起来了,只能一个劲儿地瞎想。”

她沮丧地缓缓摇着头。

“我也不想这样,真的。”她说道。

“跟你在一起,我总是这样多愁善感,真是可恶!”他叫道。

她不再说话了,心道:“那你自己可以不这样啊。”他见到她俯身在那里沉思默想的样子,感到又气又怜,好像人都要给撕裂了似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不怪你,毕竟现在是秋天,”他说道,“所有人都感觉跟游魂一样抑郁。”

两人又一阵相对无言。相互之间这种特别的伤感情调却让她激动莫名。这时的他是这么美,眼睛黑汪汪的,好像不见底的水井般深邃。

“都是你,我才这么多愁善感!”他哀叹道,“我才不要这样多愁善感呢。”

她把手指从嘴里抽出来,“噗”地轻轻响了一声。她抬起头看着他,好像有点不服气似的。可她那大大的乌眸却毫不掩饰地暴露了她的内心。她跟他一样,对对方都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渴望。如果他能心无杂念、纯洁地吻她的话他早就这么干了。然而他却无法做到这一点,看起来她也没给他任何别的选择。与此同时她又是这样地渴慕着他。

他苦笑了一下。

“算啦,”他说道,“把法语书拿出来,我们来学一点——学一点魏尔伦的诗好了。”

“好啊。”她低低地说道,语气都有些唯唯诺诺的了。她站起身来拿书。他看着她那红润、紧张的双手,心里特别想亲亲她,安慰她。可是他不敢——或者说不能这么做,心里总有什么东西拦在那里,跟他说不能吻她,这是不对的。于是他们就在那里读书,一直到十点才结束。他们一起走进厨房,她父母都在那儿,跟他们在一起他又变得自在开心起来。他的眼睛乌亮乌亮的,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说不出来的魅力。

他去谷仓取脚踏车的时候发现前胎漏气了。

“给我拿个盆装点水来,”他对她说道,“这回肯定要晚了,到家还得挨骂。”

他点上马灯,把外套脱了,架起车子忙了起来。米兰端来了水,就站在近处看着他。她喜欢看他动手做事情。他瘦瘦的,活力十足,就算是最匆忙的时候动作也像行云流水一般从容。而他忙碌的时候好像就把她忘在脑后了。她是如此迷恋着他,心里好想顺着身侧摸摸他。她一直都想把他拥在怀里,只要他不对自己产生欲念就行。

“搞定!”他突然站起身说道,“看看,你可干不了这么快吧!”

“可不是嘛!”她笑了起来。

他站直了身子,背冲着她。她把双手放在他腋下,很快地抚了下去。

“你长得真好!”她说道。

他笑起来,心里不喜欢她此时的语气,可是她双手触摸过的地方却似乎要烧起来一般,身体里血一阵阵地往上涌。她在抚摸他和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作为男性的存在,似乎在心里把他当作是个没有性别的物体。她从来就没有意识到他事实上是个男人。

他点亮车灯,把脚踏车在谷仓的地上颠了两下,看看车胎是不是真的补好了,然后扣上了外套。

“妥了!”他说道。

她还在给他试着车闸,因为她知道前后车闸都已经坏了。

“让人修过吗?”她问道。

“还没有哪!”

“干吗不去修?”

“后车闸还管点用。”

“可是这样不安全啊。”

“到时候脚尖踩地上就行啦。”

“我觉得还是修一下的好。”她低声道。

“别瞎担心了,明天到我家喝茶吧,跟埃德加一起来。”

“可以吗?”

“过来好了,四点左右吧,我会出来接你们的。”

“那好啊。”

她很开心。两个人穿过黑黑的院子走到门口。他转头回望,透过未遮帘子的窗户看见厨房里的情形。雷沃思夫妇的面庞在暖洋洋的炉火映衬下红扑扑的,看上去很温馨。前方的松树夹道一片黑暗。

“那就明天见啦。”他说着跳上脚踏车。

“路上小心点儿,好不好?”她恳求道。

“好嘞。”

这声音已是黑暗中传出来的了。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看着他车灯上的亮光不断前移,直到最后恍惚不见了,才极不情愿地慢慢往回走。树林上方猎户座群星闪耀,后面大犬座的星星也在时隐时现地眨着眼睛。剩下的整个世界都隐没在茫茫的黑暗之中,四下里万籁俱寂,只听到牲口在各自栏中的呼吸声。她虔诚地祈祷起来,希望他今晚无灾无难。只要他一离开,她就总是很焦虑,担心他是否能安全到家。

他踩着脚踏车往山下冲去,路上滑腻腻的,他只能听天由命。车子在山路上第二个更陡一点儿的坡上往下冲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快意。“来吧!”他叫道。这里有点儿危险,因为道路在坡底的暗处有个弯,而且这儿还时常有酿酒厂的马车出没,有时候马车夫已经醉酒睡着了。脚踏车好像在身下直直地往下坠,他挺喜欢这种感觉的。肆无忌惮的冲动差不多就是男人对自家女人的报复。他感到自己受的重视还不够,因此要冒冒险,要是把自己毁了,也好让她一场空。

他一路飞驰而过。湖上倒映的星光随波而动,好像一只只发亮的蚂蚱似的,在黑漆漆一团中闪烁着银光。接下来又要爬坡,有好长一段路,然后就到家了。

“你看,妈妈!”他说道,把那些浆果和叶子丢在桌子上。

“哈!”她说道,看了一眼,然后又把目光转向别处。她晚上一直坐在那儿一个人看书,一向如此。

“好看吗?”

“好看。”

他知道她对他有气。过了几分钟他说道:

“埃德加和米兰明天要来喝茶。”

她没有应声。

“你不介意吧。”

她还是不应。

“你倒是说话呀!”他问道。

“你心里清楚我介不介意。”

“我不明白你干吗要介意。我都在他们家吃过好多次饭了。”

“那是。”

“所以他们来吃个茶你有啥不乐意的呢?”

“你说我不乐意谁来吃茶了?”

“真不知道你在怕些什么!”

“噢,够了,什么也别说了。你请她来喝茶,那就让她过来好了。没什么好多说的。”

他对母亲很生气。他知道她心里排斥的就只是米兰一个人。他把靴子甩在一边,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下午,保罗出门去接自己的朋友,他很高兴见到他们过来。四点左右,他们一起到了家。周日的下午,四下里一片干净祥和。孟若太太坐在家里,着一身黑裙,外面系着黑围裙。她起身迎接客人,对埃德加比较热情,可是待米兰就有些勉强和冷漠。不过保罗却觉得小姑娘穿着褐色的开司米连衣裙分外美丽。

他帮母亲摆置茶点,米兰倒是也想帮把手的,然而却有些顾虑。他为自己的家感到骄傲,心想,现在家里算是与众不同的。尽管椅子只是木头的,而沙发也比较老旧了,可坐垫和壁炉前的地毯却都还舒适,贴画也都是颇有品味的印刷品,一切都朴实无华,还有很多藏书。他从未因为自己的家而感到自卑,就像米兰也从来不会因为自家而自惭形秽,因为两人的家中布置各具特色,而且也都很温馨。保罗对餐桌很满意,瓷器餐具很漂亮,桌布也很好看。尽管汤勺不是银的,餐刀也没有象牙手柄,然而这都没有关系,一切都是那么和谐。这么些年来,孟若太太一手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同时却又持家有道,把一切都打理得秩序井然。

米兰聊了一会儿自己看的书,对这个话题她总是精神百倍。然而孟若太太对她爱答不理的,敷衍了几句就只是跟埃德加说话了。

最初去做礼拜时,埃德加和米兰总是跟孟若太太坐在一起。孟若则从来不去,他喝酒还来不及呢。孟若太太就像是小老大一般,总是坐在长椅的一端,而保罗则在另一端就座。一开始的时候,米兰总是坐在他旁边。那时候的礼拜堂就像是家里一样惬意,地方很雅致,长椅黑黑的,细细的柱子做工精致,还装点着很多鲜花。自打小时候起,大家就都是各就各位地坐在同一个地方。米兰就在身旁,不远处是母亲,两个他所挚爱的人就在这信仰之地犹如被施了咒法一般和他连结在一起。坐在这儿那一个半小时是多么让他甜蜜和舒适啊。他感到心里暖暖的,很是幸福和虔诚。礼拜结束后他会和米兰一道回家,孟若太太则要和老朋友彭斯太太一起消磨晚上剩下的时光。这样的周日夜里,他和埃德加与米兰一起走在路上,总是雀跃无比。每次他在夜里途经矿井,看到那亮着的灯房,高大的黑色吊架和一排排的货车,还有那飘忽如幽灵般转动着的风扇,心里总会生出一种幻觉,仿佛米兰就还在身边似的。那感觉是如此地真实,几乎让人难以忍受。

可惜好景不长,米兰没多久就不再与他们同坐。她父亲又给自己全家搞了条长椅,在小廊台的下方,孟若一家长椅的对面。保罗跟母亲进到礼拜堂的时候,雷沃思家的长椅上总是空无一人。他时常因此而焦虑,生怕她来不了了,因为她家离得远,周日还经常下雨。可是到了真的很晚的时候,她又会低着头大步走进来,脸上遮着墨绿色的丝绒帽。她坐在对面,脸部都没在黑影里,可是他心里却为此激**万分,见到她让他整个人都为之一振。有母亲在身边的时候,他感到温暖、幸福、自豪,可是米兰带来的感觉又有所不同,更加美妙,然而又没那么温情,总是带着一丝切入肺腑的热烈,仿佛这之间有什么他无法得到的东西。

此时他已经开始质疑正统的教义。当时他二十一岁,她二十岁。春天开始让她感到惶惶不安,因为这时节他的精神会愈加狂躁不羁,让她受到很大的伤害。他会刨根究底,把她的信仰撕个稀巴烂,而埃德加则乐见其成,他生来就冷静、更倾向于批判。可是米兰却感到痛苦不堪。她所爱的男人用刀子一般锋锐的头脑细细地检验她的信仰,她那生活、行为以至于存在所一直倚赖的信仰。可是他却不愿意放过她。在这一点上他是残忍的。要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那他会更加无所顾忌,好像要把她的灵魂杀死方肯罢休。她的信仰被他捅得千疮百孔,她都好像要失去了意识一般。

而保罗不在身边的时候孟若太太却还嫉妒万分。“她就开心吧——把他从我身边抢了去,她肯定是乐不可支了,”她心里想道,“她这个女人可不一般,绝对不会把保罗给我留下一点儿来。她要把他整个魂儿都吸掉,吸得干干净净,一点儿都不剩,就算他自己也留不下一丝半毫的。这样一来他就别想自己顶天立地做个男子汉了,她会把他吸干的。”母亲坐在那里,纠结着,思索着,心急如焚。

而他在和米兰散完步往回走的时候也备受煎熬,嘴唇咬得紧紧的,拳头攥了起来,一路走得疾如流星。有时前面有道石阶旁的篱笆拦路,他就站在那里好几分钟一动不动。黑暗仿佛是个巨大的空洞一般和他对峙着,黑黢黢的山坡上点点灯火如补丁般东一簇,西一簇。苍茫夜色的最低处是矿井发出的一小片火光。一切都显得那么阴森恐怖。他感到无所适从,心乱如麻,连路也走不动了。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妈妈要一个人坐在家里受苦?他知道她心里苦得厉害,可这是为什么呢?而为什么一想起妈妈,他就这么恨米兰,对她如此冷酷呢?如果妈妈的痛苦是米兰造成的,那他有理由恨她——他没怎么犹豫就恨上她了。可她却又让他感到无从把握自己,一时间无凭无依、进退维谷,好像周身都失去了保护,连眼前这夜色和空虚都像是要劈进他身体里一般,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他真恨她!可同时却又对她感到无比地柔情和谦忍。

突然间他又疾步赶起路来,一路跑着回了家。母亲看见了他脸上的痛苦,但是什么都没有讲。可他却一定要让她跟自己说话。结果她动了气,觉得他不应该陪米兰走那么远。

“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她呢,妈妈?”他绝望地吼道。

“我也不知道,孩子。”她哀怨地说道,“我也想尽力喜欢她,真的。我试啊试啊,可是我做不到啊,真的做不到!”

他感到心灰意冷,看来要让两个人和睦相处真的是无望了。

春天的日子最难熬。此时他性情多变,既激烈又冷酷。于是他决定这种时候要离米兰远一点。可是有些时候米兰却会等着他去相见,他心里最清楚。母亲看着他坐立不安,画画不下去,其他事情也都没心情做,好像有什么东西拉扯着他的心往威利农场拽一般。然后他就戴上帽子一声不吭地走了。而母亲也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一走到路上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等他见到她的时候却又变得一如既往的冷酷。

三月的一天,蓝天白云,风和日丽。他躺在幽冥湖岸上,米兰坐在他身边。头上亮闪闪的白云朵朵飘过,投在水上的影子蹑手蹑脚地跟着。天上没有云彩的地方是一片清冷的湛蓝。保罗仰躺在枯草地上,眼睛望着天空。他没办法直视米兰。她好像正在渴求着他,而他却在抵御着。他一直都在抗拒。他现在也好想表达自己的热情,想对她温柔一点,可是他却做不到。他感到她想要自己的灵魂,而不是肉体,不是整个人。好像两个人通过什么渠道连在一起似的,而她就这样一点点把他所有的气力和精神都吸到自己那里去。她不想要他的肉体接近他,像男人和女人那样在一起,而是要把他的灵魂全部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这逼得他紧张无比,好像要疯了似的,可同时又很痴迷,好像是吸大烟一样欲罢不能。

他嘴里正在评论着米开朗琪罗。她听他娓娓道来,感到自己好像也能触摸到那微微颤着的肌体一般,好像也能感受到生命的原生质。这让她心满意足,不过到了最后却又心生恐惧。因为他就一直躺在那里,全力挖掘着自己的想法,不知不觉间一直往下走,那声音却平静无比,恍如梦呓,不带一丝人味儿,这让她听了心里害怕得厉害。

“别再说下去了。”她把手放在他额头上柔声求恳道。

他定定地躺在那里,好像不能动弹了似的。他的身体仿佛已经远离了自己,被抛到了不知何处。

“为什么?你听累了吗?”

“对,主要是你说累了。”

他笑了一下,也发现自己累了。

“可有你在身边,我总会这样一个劲儿地说个不停。”他说道。

“我也不想这样。”她很小声地说道。

“你不想是因为你逼我讲得太多了,你自己也感觉受不了了。可你总会下意识地想要我多讲一点。而我自己也应该是愿意讲的吧。”

他继续往下说道,声音里依旧不带什么人气。

“要是你想要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我为你讲出来的东西,那该多好啊!”

“是我不要你?”她难过地喊了起来,“是我不要你吗?你什么时候给过我机会了?”

“那就是我的错了。”他说道,振作了下精神,起身开始讲起一些琐事来。他感到自己在她面前很脆弱。为此他隐隐地恨着她。其实他心里清楚,这同样也要怪他自己。可他却无法就此原谅她。

这期间的一个晚上,他和她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到了通往树林的牧场边他们停了下来,心里不愿就此分别。星星逐渐出现在天幕上,接着又被云层渐渐遮盖。他们看到自己喜欢的猎户座在西面露出了头,那璀璨如珠宝般的星星闪耀了一会儿,又隐没在云中。大犬座的群星处在低一些的地方,还在泡沫似的云朵中挣扎着。

在如许众多的星座之中,他们对猎户座情有独钟。他们每每良久地凝望这个星座,感慨万千,到最后仿佛自己也融入了那颗颗晶亮的星辰中。这天晚上保罗尤其乖戾难安,心里排斥着星星的光辉与魅力,猎户座好像也不再那么独一无二了。米兰一直留意关注着意中人的情绪,可他却一直不露口风,到了要分离的这一刻,他站住了身,蹙着眉头阴沉地望着积聚的铅云,心想那后面的猎户一定还在信步徜徉吧。

第二天他家里要办个派对,米兰也会过来。

“明天我不出来接你了。”他说道。

“嗯,随你好了。外面天气也确实不太好。”她缓缓答道。

“不是为了这个,是——他们不要我出来接你,说我把你看得比他们还重。希望你能理解一下,你应该是理解的吧。我们说到底也就是朋友而已。”

米兰惊诧万分,心里为他感到难过。他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开的口。于是她赶紧离去,希望他不再为此感到屈辱。她一路走着,细雨不断打在脸上。她内心深处刀割般难受。而且她也瞧不起他这样受不得别人的威压。而她在心底里却下意识地感到他这是在试图远离她。对此她是绝不肯承认的。她只对他感到怜悯。

此时,保罗已经是乔丹货栈的骨干了。帕普沃斯先生不在这里干了,他自己挑头做起了生意。而保罗还留在这里,给乔丹先生做罗纹车间的监工。要是一切顺利的话,他的工资会在年底涨到三十个先令。

周五晚上米兰还是经常来保罗家学法语。可是保罗却不再常去威利农场了。米兰的学习算是告一段落,一念及此事,她就会感到愁肠百结。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疙瘩,他们却还是喜欢在一起的。所以他们就还在一起读读巴尔扎克,写写文章,其乐融融,也能增加彼此的学养。

而周五晚上也是矿工的估薪日。孟若要给工友估薪,也就是把自己那个煤坑挣的钱分一下,要么是在布雷迪的新新客栈,要么就是在他家里,具体要看几个工友的意思。巴克已经戒了酒,因此现在一般都来孟若家里分钱。

安妮本来在外地教书,现在又回家来了。她依旧是以前那个假小子,不过现在已经订婚了。保罗正在学习设计。

一到周五晚上,孟若总会情绪高涨,除非这周没挣多少钱。晚饭刚吃完,他就闹腾着要洗个澡。按照惯例,男人估薪的时候女人一般都会离得远远的,因为矿友估薪这种事儿算是男人间的秘密,女人不好插手其中,而且也不好打听每周工钱的具体数目。因此父亲在洗碗间里噼里啪啦洗澡的时候,安妮就出门到邻居那里待个把钟头,而孟若太太则去烤面包了。

“把门儿给我关好喽!”孟若怒气冲冲地吼道。

安妮砰的一声摔上门,顾自走掉了。

“要是下回洗澡的时候再开门,瞧我不揍扁了你。”满身肥皂泡的孟若大声威吓道。保罗和母亲听到了不由得皱眉。

没过多会儿他急急地从洗碗间里跑了出来,浑身发抖,肥皂水滴了一地。

“啊呀,你们这帮老大!”他叫道,“把我的毛巾藏哪儿去啦?”

毛巾正搭在火炉前的椅背上烤着呢,否则的话他又要大叫大闹一通了。他蹲在炽热的烤炉前把身上的水烘干。

“呼——呼——呼!”他大口呼着气,装得很冷的样子,好像在打哆嗦一般。

“好啦,真是的,别弄得跟个小孩子似的。”孟若太太说道,“没这么冷好吧。”

“你倒是自己试试看!不信的话就脱得光溜溜的到洗碗间里洗个澡好了。”矿工一边搓着自己的头发,一边说道,“那儿简直就是个冰库嘛!”

“我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的。”妻子答道。

“那是,你早就冻僵啦,到时候倒在那儿死翘翘的,像个门把手一样。”

“为啥门把手是死翘翘的呢?”保罗好奇地问道。

“哎呀,那我可不知道。别人都这么说的嘛。”父亲答道,“告诉你们啊,洗碗间里的风可大了,吹在肚皮上那叫一个透心凉。”

“要吹透你恐怕没那么容易吧。”孟若太太说道。

孟若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身体两侧。

“看看我!”他叫起来,“骨头都戳出来了,瘦得跟剥了皮的兔子一样。”

“哪儿戳出来了,我怎么就看不到。”妻子反驳道。

“哪儿不是啊,我都跟芦柴棒一样了。”

孟若太太笑了。他的身材还像年轻时一样好,全身上下肌肉虬结,没有一丝赘肉,皮肤光滑洁净,看上去就好像是个二十八岁的人似的。不过身上到处都是青黑的疤痕,像刺青一样,其实是有煤灰留在皮肤底下造成的,另外胸毛也太旺盛。他自怜自伤地摸着两肋。他在心里一贯认为,要是身上不长膘,那就是太瘦了,跟没东西吃的老鼠一样可怜。保罗看着父亲用自己粗壮黝黑的大手在光滑细腻的体侧来回抚着,手上布满了疤痕,指甲也都是裂的。这种违和感让他心惊,好像那手和肚皮不属于同一个身体一样。

“我觉得,”保罗对父亲说道,“爸爸你之前身材肯定不错吧。”

“啊!”父亲叫了出来,往四周张望了下,一副惊诧腼腆的样子,就像是个小孩子听到自己被夸奖了似的。

“那是,”孟若太太大声说道,“要是他不到处瞎蹦跶,没事儿老往犄角旮旯里撞的话,指不定现在还好着呢。”

“说我吗!”孟若叫道,“我身材哪里好了!从来就是皮包骨头罢了。”

“瞧你!”妻子叫起来,“还越说越上瘾了!”

“滚蛋吧!”他说道,“你知道个啥?我现在身体一直在垮下去呢。你都看不出来吗?”

她坐在那里笑不可抑。

“你那身板还不是跟铁打的一样,”她说道,“要是光看身材的话,年轻的时候有谁能跟你比。你还没见过他那时候的样子呢。”她忽然对保罗大声说道,一边站起身来,向他比画丈夫当年的潇洒样。

孟若不好意思地看着她。他又一次看到了她当初对自己的那种强烈的感情。这一刻她旧梦重温,容光焕发。他怯怯地赔着小心,再次体会到旧日的美好。不过他很快又记起这些年来自己干的那些蠢事儿。他赶紧乱忙活起来,想逃避这些回忆。

“来给我擦擦背。”他对她说道。

妻子把绒布浸满肥皂水,拍在他肩上。他一蹦三尺高。

“啊呀,你这可恶的小贱人,”他叫起来,“这是要冻死我吗!”

“你是个火人啊,这么怕冷。”她笑着给他擦了背。现在这么亲密的事情她很少给他做了,一般都是孩子代劳。

“恐怕到了下辈子还没现在一半儿热哪。”她又说道。

“我就是怕冷嘛,”他说道,“你瞧这儿风多大啊。”

不过背很快就擦完了。其实她也就是随手擦了几把,然后上了楼,很快就拿了一套换洗的裤子下来。他把身上烘干,费力地套上自己的衬衫。此时的他红光满面,头发都竖着,下身着一条矿井裤,法兰绒的衬衫没有掖进去。他站在那里烘着自己接下来要穿的衣服,在火前转来转去,烘完外面烘里面,烤得都快烧起来了。

“你这个人可真是的!”孟若太太叫道,“还不快把衣服穿好!”

“这裤子冷得跟冰水一样,要是你也不愿意钻进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