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愿将事业作爱子却看名利如浮云——镭的发现(下)(1 / 1)

上回说到居里夫妇虽然宣布了镭的发现,可是还未提炼到纯镭,现在他们决心要将它捉拿归案了。

镭的含量很少,要大量的沥青铀矿才可取得一点儿,可是他们哪儿有钱去买这许多昂贵的矿石呢?聪明的玛丽立即想到沥青铀矿是玻璃工业上大量使用的,这种工业废渣里一定还会含有镭,而废渣是不值钱的。果然,慷慨的奥地利政府答应将一吨废渣送给这两个不可理解的人。接着就是要找一个可以炼废渣的地方。在玛丽的小实验室的对面,正好有间大一点儿的木棚,只是玻璃房顶破碎漏雨,木板裂缝四面透风,地面返潮,屋里总有一股霉气。棚内有几张残缺的厨桌,一块黑板,一个旧铁火炉。这里原来是仓库,后来搁医学院解剖用的尸体,最后就连这也不合适,便闲置起来了。校长很慷慨地把这间棚子拨给他们使用。

工作就这样开始了。他们做了分工,比埃尔经验丰富,分析镭的性质,玛丽却担起一个杂工应干的活儿,将那还带有波希米亚山区泥土和松针的棕色矿物,每二十公斤一次地倒进一口大锅里冶炼。锅里冒出呛人的气味,棚屋里没有“烟罩”装置,他们便把大锅放在院中,玛丽用一根几乎和自己身长相等的铁棍不停地搅拌着。这样炼完一锅,再拿回棚子里进行化学处理:溶解、沉淀、分离。

这天,玛丽正隔着浓烟观察锅里的变化,突然天上淅淅沥沥地掉下了雨点。比埃尔赶紧跑出来帮她将锅抬回棚子里,棚内又立即充满呛人的烟气。在这冬季的冷天里他们只好打开门窗,比埃尔和玛丽对坐在一张靠近炉子的桌旁做着化学分析。他透过桌子上那些密匝匝的瓶子、试管,又看到了那双蓝色的眼睛,多迷人啊。当年他因为碰不到有才气的女子一直等到三十六岁,正当他准备终身不娶时,上帝从波兰给他送来一个玛丽。他们第一次相见是为了一个研究课题,这却促成了以后的结合。他们相差八岁,他知识丰富,是老师,是兄长;玛丽聪明顽强,往往在攻坚中打先锋。关于镭的研究就是玛丽毅然决定,他先是从旁帮助,最后干脆全力投入的。比埃尔看着玛丽正在摇动试管的手,这双手因为整日和酸碱打交道满是老茧和伤痕。现在因为棚子里太冷,玛丽脸色都有点儿发紫。他不觉叹道:“玛丽,现在这个环境又使我想起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玛丽柔和地抬起头看丈夫一眼。

“就是当年你那个像冰窖一样的小阁楼。”

“不过比那里好像增加了点儿什么。”

“那就是这个还能供一点儿热气的火炉。”

“不,亲爱的,那就是你。我现在心里不像当初那样孤独,目标也不像那时那样茫然,我们已被浸泡在一种欢乐的事业里。”

“有了我又能怎样呢?你过去吃苦,现在还是这样苦。你这样美,这样有才华,却好像注定要泡在苦水里。”

“不要这样说。我倒觉得幸福有两种,那些贵妇人珠宝满身,美酒盈杯,不能说没有福气。但这种物质之乐只能给人暂时的享受,福随人亡,过眼烟云。我们追求的是一种创造之乐,这才是永远的幸福,它会长存在我们的记忆里,存在后人的记忆里。现在镭这条大鱼已经落到我们的网里,眼看就要到手了。只要咬紧牙关,我相信它就会出现在这支试管里。那时我们再回忆这段棚屋里的日子,就只觉得甜而不知苦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们这样一小锅一小锅地炼,沥青矿渣都快用了1吨,代价也太大了。我想等将来条件好一点儿,总会有什么简便办法的。”

“这个苦反正总要有人吃的,我们既然开了头就吃到底吧。”

居里夫妇

玛丽说:“其实我们苦一点儿倒没什么,就是对不起孩子。”

比埃尔诙谐地向桌上的试管努努嘴说:“那里还有一个叫镭的孩子,可惜太难产了。”

玛丽爽朗地笑了起来,突然又收起笑容天真地问道:“比埃尔,你说这个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一个元素一个样,真不好猜,不过我希望它有美丽的颜色。”

从1899年到1902年,经过三年又九个月的艰苦劳动,居里夫妇终于从成吨的沥青铀矿渣中提炼出了零点一克的氯化镭,并测得它的原子量是225。没有让他们失望,镭真的有美丽的颜色,在暗处会发出略带蓝色的荧光,它会自动放热,一小时内放出的热量可以融化与它等重的冰。最麻烦的是它的射线无孔不入,玛丽后来写道:

在研究放射性很强的物质的时候,若要做到精细测量,必须有特殊装备。化学实验室里用的各种东西和做物理试验用的仪器,不久就变得有放射性,并且透过黑纸影响照相版。灰尘、屋里的空气、衣服,都有了放射性,屋里的空气成了导电体。在我们工作的实验室里,这种弊病到了极点,我们简直无法使任何仪器完全隔离。

更值得注意的是,镭的放射性对人体细胞还有杀伤作用,勇敢的比埃尔用自己的身体做了实验后向科学院提出了一份详细的报告:

有六厘米见方的皮肤发红了,样子像是烫伤,不过皮肤并无痛楚,即使痛也轻得很。过些时候,红色并未扩大,只是颜色转深;到二十天,结了痂,然后成了疮伤,须用绷带缠扎,到四十二天,边上表皮开始重生,渐渐长到中间去,等到受射线作用后五十二天,疮痕只剩一平方厘米,颜色发灰,这可以表示这里的腐肉比较深。

比埃尔立即与他的两个医生朋友合作,证明镭可以治疗狼疮和几种癌肿,于是一种新的疗法——居里疗法又诞生了。

各位读者,这可是一项惊天动地的发现。一块金属自己就会发光、放热,会放出射线。能量守恒定律好像不起作用了,物理学的殿堂遇到了强地震的冲击。后来人们知道得更清楚了,凡原子序数大于82的天然元素都有放射性。它们可分为三大家族,即铀镭系、钍系、锕系。每系都有一个老祖宗,然后子子孙孙往下排。铀镭系的老祖宗就是铀(贝克勒尔还算幸运,他一下就发现了这个老祖宗),它放出射线变成别的元素,到第六代时就是镭;镭再放出射线,悄悄地变,速度很慢,一克镭大约过一千六百年才会消失一半,最后变成铅和氦。事物就是这样在不断变化,不断毁灭,又不断诞生。绝对的静止是没有的,绝对的生和死也是没有的,它在刹那间同时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居里夫妇的发现早已冲出物理学的领域而具有了极大的哲学价值。

正是:

滴水不动自蒸发,金属静卧也放能。

世上万物皆在变,瞬间就有死和生。

各位读者,这时再让我们回顾玛丽在她的七层小阁楼里和在木棚里吃的那些苦,便深深感到“没有三九寒,哪有梅花香”。天地有奥秘,却将其藏于深山,封于绝壁,以虎豹断其路,以荆棘塞其途,风沙漫漫,雨雪凄凄,只有那些大智大勇,能吃大苦,肯做大牺牲,不以眼前之苦为苦,而以拼搏胜利之乐为乐的人,才有权利有机会得到这奥秘。哥白尼终生观天,风霜不避;伽利略屡受迫害,锲而不舍;法拉第寄人篱下,忍辱求知;达尔文环球五年,出生入死;而居里夫人以一青春女子为求学远走异国他乡,面对大都市的纸醉金迷,苦忍小阁楼里的凄风苦雨,在破木棚里奋斗四十五个月,不怕酸碱烧手,不怕浓烟呛鼻,硬将成吨矿渣一小锅一小锅地炼完,终于轰然一声从那个茫茫然的未知世界里扯出一条镭的金龙。可知一个学者的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绝不亚于沙场上的勇士和那些政界的伟人。

但是居里夫妇从此却再也不得安静。

第一批上门的是那些商人和企业家。镭可以治病,镭如此稀有,它的价格高到0.1克就值七十五万金法郎,当然炼镭业就成了最热的行业。可是炼镭的奥秘和它的一整套操作程序,全世界只有两个人知道,这就是居里夫妇。就在玛丽的论文答辩刚过几天之后,清晨,他们夫妇正在吃早饭,邮差送来一封信。

“什么事啊?”玛丽看着丈夫专心读信的样子,轻声地问。

“美国来的,一个公司问我们可以不可以告诉他们制镭的技术。”

“可以,全告诉他们。”

“可是,我们要不要先考虑一下专利问题。我们太穷,或许我们该改善一下那个破木棚子。”

“不,科学属于全人类,我们发现了科学,又把它据为私有,这违反科学精神,再说镭能治病,我们就更该无条件地献出它的秘密。”

“好,我现在立即就回信。”

就这样,零点一克镭就值七十五万金法郎的秘密,让他们轻松地公布于世了。

这些以发财为业的人还好打发,那些以宣传为业的人最难应付。记者们总是追求最新的消息,而名人哪怕是吃了一顿最普通的饭,穿了一件最平常的衣服也会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诺贝尔奖刚公布,各大小报纸的记者立即向这对“镭的父母”“伟大的夫妇”发起一场大围攻。不,简直是一场扫**。他们的那间破木棚、学校、住所,都成了川流不息的不速之客们采写、拍照的对象。他们遇到了一场远比过去的清苦更严重的灾难。比埃尔在1904年1月22日给朋友的一封信里写道:

你看见这种突然发作的镭狂了,这种狂热把声望的好处都给我们带来了。世界各地的新闻记者和摄影记者追随着我们,甚至于记录我的女儿和她的保姆的谈话,并且描写我家里的那一只黑白花小猫。我们收到许多函件,接见许多古怪的人和还没有出名的发明家,还有许多人向我们请求款项。说到末了,还有收藏亲笔签名的人,都到你知道的娄蒙路那个壮丽的地方来看我们。这些事使实验室一刻不得安静,而且每晚还需写许多函件,过着这样的生活我觉得我日渐蠢笨……

一个大发现,科学家急于向纵深扩大战果,商人急于用它牟利,企业家急于办新厂开新矿,记者急于抢独家新闻,一般人急于打听趣闻以填补饭后茶余。这当然苦了科学家本人。居里夫妇尽量逃避一切邀请、聚会和探访。一天,在法国北部的布列塔尼半岛,一个农妇装束的女人正坐在海边的石板上倒着她凉鞋里的沙子,一个男子推着一辆自行车停在她的身旁。但是就如安详的鹿并不知道身后有追踪的猎人一样,一个机警的美国记者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身旁。

“尊敬的居里先生和夫人,我能在这里单独采访你们感到非常荣幸。”记者很为甩掉了同行,独吞“猎物”而高兴。

“碰到您这样精明的记者却是我们的不幸。”玛丽苦笑着回答道。

“您能谈谈镭的发现过程吗?”

“谢谢,我的报告已经发表,那里面已讲得很详细了。”

“你们现在准备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们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最好是到一个禁止演讲、集会,不许记者采访的孤岛上去。”

记者也苦笑一下问道:“您能谈谈您个人在发现镭以前的情况吗?”

“对不起,在科学上我们应该注意事,不应该注意人。”

居里夫人逃避荣誉,但是荣誉还是不断地飞来。她一生共得了十项奖金、十六种奖章、一百零七个名誉头衔。她将奖金慷慨地捐献给科研事业和处于战争灾难中的法国,那些奖章她想不出好办法保存,就给六岁的女儿当玩具。她把荣誉远远地抛在脑后,更加倍地工作,她在给外甥女的一封信里写道:

我们应该不虚度一生,应该能够说: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事……那些很活泼而且很细心的蚕,那样自愿地、坚持地工作着,真正感动了我。我看着它们,觉得我和它们是同类,虽然在工作上我或许还不如它们组织得那么好,我也是永远耐心地向一个极好的目标努力。我知道生命短促而且脆弱,知道它不能留下什么,知道别人的看法完全不同,而且对自己的努力是否符合真理没有多大把握,我还是努力去做。我这么做,无疑是有什么使我不得不如此,有如蚕不得不做茧。那可怜的蚕即使不能把茧做成,也须开始,并且那样小心地去工作;而若是不能完成任务,它死了就不能蜕变,就不能补偿。

玛丽的身体实在是越来越虚弱了。她长期经受放射物质照射,得了不治之症,于1934年7月4日离开人世。直到她死后四十多年,她用过的实验笔记还在散发着镭射线,她撞开了放射性这扇大门,但是这些射线到底是什么东西,放射物为什么能自动放出它们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