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纪游
1.埋雪之豹
终年覆盖白雪的Kilimanjaro是非洲最高山,西面峰顶被称为上帝之屋,有一头豹尸僵成一片薄翼,安静地躺卧雪泊。没有人能解释,这头豹跑到这么高的峰顶为了追寻什么。
当飞机抵达戴高乐机场,寒冷的气流如千万支银针刺遍全身,我恐惧冷,因为这种莫名的畏惧而心绪翻腾。那头雪豹蓦然涌现,从海明威的小说里单独逸出,进驻我的胸膛;遂开始在时空坐标中迷航,曾经熟稔的亚热带产雨岛国,肃杀的北地边塞及落英似泣的深山寺院……宛如拍浪袭击,不知此身搁浅何处。在错乱且**的记忆片段中沉浮,那只冰豹像唯一的实体引我靠岸,因感同身受那股无从抵抗的冷而渗出微热。虽然,我仍然不理解它为何攀越雪崖,赴一趟致命追寻。
清晨的巴黎街头宛如被雾封锁的墓场,除了几辆梦游昆虫似的街车,隆冬的冷血之手拂过每一栋潮湿的建筑,每一棵枝丫虬结的黑树,使它们毫无怨言地滑入安息阶段。车子绕过香榭丽舍大道与凯旋门时,我蜷缩在座位上隔着玻璃窗搜寻电话亭,可悯地默诵国际冠码与太平洋海涛中那座岛屿的国码,想确认它存不存在,火炉上有没有跳逗欢愉的红汤圆,在古老的冬至日降临之时。我开始懊恼自己莽撞地进入这趟航行,Dorling Kindersley精致的旅游书甚至描述了花神咖啡店与丽波啤酒屋内座椅的颜色,我其实比较适合像蜥蜴一样隐居在温暖的书房,舔舔波德莱尔诗中巴黎的体味:“蚁聚的都市,布满着梦幻的都市;那儿的幽灵在大白天公然勾引行人,不可思议的神秘像树汁到处流动,在这庞大都市狭窄的动脉间。”
懊恼已经来不及,埃菲尔铁塔半空,一轮勾魂摄魄的红日自浓雾中浮现,像情妇的脸。
然而,那是个谜,为什么记忆中曾在巴黎居住或留学或自助旅行的朋友谈起他们的经验总有一股奇异的神采,带着骄傲与尊贵。他们不知不觉开始改变发型、衣着以及谈话风格,甚至毫不讳言巴黎是他们的心灵庄园,不管如何拮据,总要想办法筹出旅费再去放牧一趟。我想不出还有哪个城市可以跟巴黎争宠?仿佛是鸦片,只要轻轻舔一口,这辈子就完了。也许,答案不在卢浮宫内那尊展翼欲飞的胜利女神雕像上,也不在凡尔赛宫广场前策马奔天的路易十四身上,是一种静止,糅合罂粟之潋滟与鸢尾般高雅的静止,使这个城市的空气充满足以诱魂的浮香。巴黎是为异乡人准备的,尤其是那些罹患漂泊宿命的灵魂,他们可以在这里放纵感伤或仅是喃喃自语,可以梦游似的倾听仍然在空气中鸣动的老灵魂们的咏叹,来自雨果、福楼拜、毕加索、莫奈、凡·高、海明威……甚或坚持用蓝色长窗帘将自己幽囚的普鲁斯特的嗽声。这些飘游的灵魂在这里寻觅短暂的慰藉,并领取分内的孤独。
犹如,那头雪豹在上帝之屋领取死亡。
2.柿色风景
从巴黎往西行,罗亚尔河畔城堡古都杜尔(Tours)仿若空城,隐于萧瑟且茂密的枯树条背后,砌筑在河上的舍农索城堡(Chenonceau castle)像泡了水的炭笔素描,四百多年已看不出荣华富贵曾经在城堡内高声喧哗过。隆冬严寒,旅客极少;有人在黛安娜寝宫内低声谈论风流韵事,由于空**,仍有回音,她是亨利二世宠幸的情妇,但那已是四百多年前的微尘小事了。我探看壁炉,不知道还能不能发现一小撮灰烬可以浮现天鹅绒软帐内的身影。火焰最擅长记录艳史,不是吗?
不禁想起永远不死的欧兰朵,当她回到橡树丛林护卫着的宅邸时,月亮自森林中冉冉升起,它的光芒召唤出一座城堡的幽魂,一切都是幻影,一切都是寂静。弗吉尼亚·伍尔芙这么写着。如果,黛安娜也在深夜回到御赐的舍农索,擒着蜡烛抬头凝视壁炉上方那幅巨大的自画像,她会怎么看待复印在每名游客脑海、永远浸泡在绯色汁液里的自己的一生?
波尔多(Bordeaux)是靠大西洋东岸的著名酒城与港口,就地理位置而言,属法国西南。雾茫茫的平原上,绵亘着冬眠期的枯葡萄园,石砌农庄旁边,几棵无叶之树,枝条纠结,远远望去,仿佛绣上去的,有种被冷霜打过的孤寂。靠近些的小房子,夸张的粉白外墙爬满网状蔓藤,褐砾色与暗红的叶子枯了大半,仿佛四分之一个秋天随风漂泊得累了,趴在上面寻死。不知名的矮灌木丛,结成串红珠果,倒像喋喋不休的女歌手。冬天的葡萄田野少了酒的丰饶意象,比较接近筵席散后,该回家的回家,该流浪的继续流浪。
附近的酒厂也开放参观,接待异国旅客。我深深觉得此地的人善于经营,懂得营造深具特色的氛围以延伸收益。名叫Chateau Giscours的酒厂约三百多年历史,马蹄形三层高建筑仍然保留旧式城堡风貌,前庭以细碎的石子铺成一波静止的石浪。建筑背后即是辽阔的葡萄园,从庭地往前延伸,却是令人赏心悦目的树林与青茵,高大的印度石栗、梧桐、桦树……像耸立几世纪了。靠近庭前路边,一把漆得雪白的木制长椅安静地站着,背后不远,一棵年轻小树抖尽叶片,献出艳红柿果,在悒绿的高树背景与冬日傍晚流淌的冷风下,真像一幅小品绘画,与这幢古老的酒堡共鸣。我想,每一个参观酒厂的游客就算不记得复杂的制酒过程与葡萄品种,也很难拒绝在暖和的品酒室小饮之后购买几瓶佳酿,更难遗忘擒着酒杯走向广袤的苍茫树林,完整地面对那把白椅、那棵红柿的感觉,你会想起远方的情人,想对他倾诉:若我看倦了风景、走累了路,你是否愿意变成酒色石头,让我把余生靠一靠。你会想起生命中过眼云烟的欢愉。
我想起台湾,在那么美的岛上,观光果园与茶园所提供的感觉却如此不同。
3.古堡群鸽
从波尔多南下卡尔卡松Carcassonne是一段飞雨行程,疾行中,车窗外不断掠过的黑屋顶与白墙,在饱含水气的原野上,像一部**作战的黑白片。进了城,雨歇。公园里老人们丢掷铁球游戏,什么都是老的。罗马人建造的老城墙、老习惯、老建筑、老季节、老夫妻,甚至连狂野与颓废也带着老的气味。一条黑色的狗异想天开地朝街车小吠,有点撒娇的趣味。我反倒喜欢这种情调,隐匿在地中海与比利牛斯山之间的阴悒古城,可以把前世与今生、历史与情书、星期天的咳嗽与奶酪、三色堇与葬礼、**与松露,一起晃晃****地老去的感觉。
奇怪的是,在愈颓唐的古迹里,我愈容易感到身心俱饿。
卡尔卡松的城史跟一头塞满谷粮被扔出城墙而暴毙的猪有关,查理曼大帝吓坏了,决定退兵,谁敢跟攻了五年还粮食泛滥的城民纠缠?其实,整城都快饿死了,只那头猪塞得饱饱。可悯的猪,不知道它的胃袋内包不包括松露?
《玫瑰的名字》里,意大利记号语言学家安伯托·艾可描述猪最擅长寻觅长在地下三厘米左右的天赐尤物松露;大清早,牧猪人陪着几只猪到山坡、原野散步,一瞧见它刨出松露必须立刻抢救,免得被猪私吞。松露与“魔鬼”同音,倒是有趣。这些是书上说的。看完小说,特别把那一段又看一遍。到了某种年纪,对跟吃有关的文字特别容易激动,真是惭愧。可惜这次在法国没吃到松露,后来不小心在黛安·艾克曼的《感官之旅》中又看到松露,颇有二度中风之痛。据书内说曾有作家描述松露的味道是“热带下午**过后,皱折的**所留的麝香气息”。能把松露写到这种地步,除了微笑赴死之外,别无他途了。既然人生至此,干脆再自我凌虐一下,彼得·梅尔的《山居岁月——普罗旺斯的一年》中非常煽情地写道:“我们叫了松露烘蛋,多汁、饱满、松松软软的,每一口都吃得到那珍稀如金的深黑小块……”还说:“我们用面包把盘上余汁都擦净吃掉”,看这种描写简直像目睹床笫云雨,心里十分向往又莫名地极度憎恨。
卡尔卡松之所以成为建造在山冈上坚固的中古老城,跟常常越过比利牛斯山前来打扰的西班牙人有关。被两道高耸的石砌壁垒包围着的旧城内,包含教堂、露天剧场及著名的康达尔堡(Chateau Comtal)。整个旧城完整地保留下来,自公元三、四世纪开始出现的第一块城砖到漫长的时间激流里一一砌筑出的城堡,雄壮且孤寂地屹立在旅人面前。黄昏的冷风漫天呼啸,从步入Narbonnaise城门开始,宛如走进异邦人的历史迷宫,不必再引述英勇的浴血战役,整座旧城即是一部历史教科书,远远地与卡尔卡松的现代市民共度晨昏。
沉淀了几世纪灰尘的古堡,甚至记录鸽子族裔的分布图,我努力睁着旅人的眼睛凝望,那栖满古老灵魂的城堡从不屑看世人一眼,但它保留庞大的空间,让鸽子藏身。
古迹的意义在哪里?也许,只是为了向历史致敬吧!
4.蔚蓝海岸的野鸥
背对英格兰大道,尼斯(Nice)的阳光洒在地中海面,拉出一条闪金光带。这儿的温暖不分富豪、游民,每人一匹。单位“匹”之后的名词随便你加,公马、银制餐具、婚礼、可颂面包、艳遇,或是一种想家的心情。
砂石海滩上,戴鸭舌帽的人牵狗散步,海湾上空,灰鸥与黑鸽回翔。风近乎薄冰,正好让人有一些感情的距离来感受这一切。
最想念的,还是台湾。
什么时候,岛上的人民也有一湾洁净的海滩,牵着孩童散步?有一座古城或老街让年轻诗人在历史的苍茫里冥想?有衔着蓊郁森林的寻常街道可以沿路思索生活的重担是不是甜蜜?有到处可以栖息的美术馆与剧院,让灵魂上岸?有瑰丽的画作装饰我们的墙壁,有磅礴的作品安慰苦苦寻觅的心?
地中海的暖浪一波波袭来。我不确定旅行的地方是不是叫“法国”。我只知道此刻停泊的国度,名叫“愿望”。
一九九四年四月 中时·人间副刊
一九九四年六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