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儿童

前言

麦芽糖是个漂亮的小龙女，事实上，她才七个月大。乡下人说“七坐八爬”，七个月会坐，八个月才会爬。她这娃子，坐不稳就想爬，两条腿儿胖嘟嘟地空蹬，没一刻安静，大概跟肖龙有关。

麦芽糖个儿不算大，可是奶粉耗得挺凶的，大吃大睡大哭大拉屎，老辈的有话说了：“看！这明明是男娃脾气！”想不通怎会是女儿。通天文地理的乡绅这么推敲：“恐怕给换了！女人怀孕三个月最要仔细，走在路上随便跟别的怀孕女人对看，把胎气看走了，男芽冒出女苞！”这是什么话？不管他，总之麦芽糖满月那天，老人家特地走三两里路打听到路边有棵莲蕉花，叫麦芽糖的妈头上插朵红莲蕉，说这样才能把走散的胎气招回来，下胎生个小弟弟。

（关于拉屎拉尿，有必要进一步说明。老人家特别嘱咐这些念了点书，其实不懂古礼习俗的亲人千万不可在麦芽糖面前大声嚷嚷“屎啊尿啊”之类的秽词，以免坏了她与生俱来的福禄，必须改用“烧酒”“黄金”之雅语。所以，场面搞得有点复杂了，家人必须强颜欢笑、强忍怒火，巴结地说：“你又拉黄金啦！刚刚换好尿布，你又给我拉黄金啦！”每当讨论排泄物形状、颜色，其对话模式仿佛在进行黄金期货买卖，什么9999足金、K金、合金之类的，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这家是拜金主义信徒。）

麦芽糖是头胎，家里二十年没听到娃娃哭，她一哭，众人宛如聆听圣旨，十分感动，莫不抢着抱、抢着摇，只差没齐膝跪地喊：皇上万岁。算她幸运，四代同堂，亲族初步估计有：祖奶奶二、奶奶二、爷爷一、祖舅公一、舅公一、姑婆四、亲舅舅三、亲姑姑三、亲叔叔一、姨表姑表之兄姐无数。据估计，麦芽糖需花十年的时间才能把老家整村的亲戚网络、称谓名字记住，到十五岁才能稍稍弄懂家族故事。

麦芽糖很好奇，喜欢亮的地方、人多之处，爱抓会动的东西。她早被惯坏了，不肯单独睡婴儿床及摇篮，喜欢窝在祖奶奶的胳肢窝里很满足地吮着奶嘴睡，睡姿很不雅，摊成大字，你若忍不住偷偷亲她，用力过猛把她亲醒，她张开眼睛就咧嘴笑，两只手晃啊晃，意思是要抱，你若不抱，她会假哭，像猫咪一样假哭。

帮小孩命名实在是桩大工程，很多两代鸿沟、夫妻萌怨都在这儿种根。给麦芽糖取名，尤其必须面面俱到。聪明的大姑姑一向擅长搓家族的圆仔汤，于是绞尽脑汁写了十来个候选名字，交麦芽糖的奶奶回乡展开“命理之旅”，姓名学、八字、紫微斗数……以究五行生克之理，顺便预卜一生吉凶。数张红帖上密密麻麻批了命理，大姑姑以其戏剧天分一一释义：“不得了，本命贪狼化禄自坐，还带三颗桃花星。”“贪狼是什么狼？”“嗯嗬嗯……就是很有力量的狼嘛。”“桃花星那么多颗会不会不好？”“不会的，人见人爱嘛，到处有人疼不好吗？”“好好好，那就保留吧！”终于解决命名大事。麦芽糖的奶奶笑呵呵之后忽然脸色一沉，以充满权威的声音说：“算命的说，这小孩不可以吃牛肉！”从此，家里严禁一切跟牛有关的食物，包括牛肉面。

麦芽糖满四个月那天，她奶奶一大早酬神拜祖宗，一根红线系圈圈饼挂在她的脖子上，命令家人排队轮流替她收涎，口诀是这样的：“收涎收利利，下胎招小弟。”可是效果不彰，她到现在还流口水，而且嘴巴很馋，你若握她的手，她会用力把你的手挪到嘴边，啃馒头似的啃得滋滋作响。事实上，任何抓得到的东西她都往嘴里送，包括拨浪鼓、音乐娃娃，最要命是，客厅那棵栗子树的叶子快被揪光了。如果这是娃娃们跟世界交谈的第一种语言，那也就认了，了不得下回做一棵能吃的树，悬些桃子、李子、糖果、巧克力，给她啃个够。

说起她的大姑姑，也就是写儿歌的这个，那真是够拙了！首先，不会冲牛奶；其次，不懂喂奶；换尿片总会吧，会是会，前门后窗搅不清楚；上街买衣服，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唯一值得安慰，麦芽糖的奶奶拿了大姑姑的旧衣服亲自踩缝纫机做给麦芽糖穿，希望将来照姑姑的样，做个好学的人，这才使她稍稍觉得有用。

无用的姑姑平日喜欢瞎编一些字儿词儿，或念或唱，逗麦芽糖玩。虽然小娃娃不懂，可是姑姑天真地相信，愉悦的表情与轻快的声音有助于麦芽糖长大之后成为一个和善的人。

大凡年纪愈大寻找幸福的能力愈差，麦芽糖的姑姑就是个证明；可是回过头看婴儿，姑姑愿意编织大量的幸福诱使麦芽糖长大。

1．大跟小

大榕树给小鸟住，

小河流给鱼儿游。

大红花给姑娘插，

姑娘插花抱娃娃。

2．洗澡

麦芽糖，洗澡澡。

水满了，擦肥皂；

擦了肥皂，起泡泡。

泡泡长翅膀，飞到妈妈的额头上。

扑通扑通，水跑了。

珠珠跑到哪里去？

跑到东，跑到西，

跑到你的肚脐里。

3．水果跟身体

手像香蕉，

脚像香蕉，

屁股像水蜜桃，

眼珠是龙眼。上面还有毛毛虫两条。

莲雾当肚脐，

葡萄干放哪里？

4．小蚂蚁

小蚂蚁，爬墙壁，

爬来爬去找妈咪。

妈咪在哪里？

不在厨房，不在客厅，

妈咪不要小蚂蚁。

小蚂蚁，很伤心，

眼泪流了好多滴。

跌了一跤掉下去，

地上怎么软软的？

嗬！爸爸妈咪哥哥姐姐舅舅阿姨都在蛋糕里。

麦芽糖，三魂七魄回来喽！

在东、在南、在西、在北，

土地公，观音妈统统带回来喽！

路头树莫挡路，

野猫野狗别乱叫，

麦芽糖，三魂七魄回家了！

妈妈陪你睡个觉，

醒来又会笑。

但愿这种情感永远不会消失，所有的孩子都免于惊吓。不管孩子长得多大，凡是年纪比他还大的都用最干净的情义呵护他。所有的大人曾经都是被保护的婴儿。因此，关爱幼小的孩子是大人对生命的敬重与回报。

如果大人们不能理解这一点，至少，不要在他成长过程中制造令他将来会怀恨的惊吓。因为，恨比一万条儿歌的声音还大。

一九八九年七月 联合副刊

一九九四年六月修订

补注：

这篇文章写完至今已五年，麦芽糖也即将满六岁了。天啊！时间真是个雅贼！重阅此文，固然想起她婴儿时期的种种妙事，但同样深刻记起她的英勇事迹、惨烈战役如何把全家搞得鸡飞狗跳。麦芽糖——姑且仍旧这么称她，因为自从她取得语言能力后，不时以国、闽南语替自己取名字，有段时间她坚决要大家叫她“小番茄”。她的好动、好奇已到了胆大包天的地步，家人苦思不得何以有此“怪胎”。她的奶奶终于找到问题出在哪儿了，原来，出生三天从医院抱回来时，奶奶依照家族“育婴魔典”叫麦芽糖的爸爸去外头捡一块石头，以便替她“做胆”。她的爸爸初为人父，难免好大喜功，加上台北巷道的确没石头可捡，他灵机一动到公园“拔”一块石头回来，把麦芽糖的胆子做得太大、太大了。

奉劝即将为人父母者，若你们的家族也有全套的“迎婴大典”，千万事先准备大小适中的石头，以免你们的心肝宝贝像麦芽糖一样，不时吓破大人们的小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