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跟我一样，喜欢在夏天制作果冻，无论是柠檬红茶冻或剁碎的水蜜桃冻，洋菜与适量的细糖、白兰地酒当然少不得。最重要的必须找到精致小巧的容器，半月弯、椭圆球、五角星，把茶汁果屑冻成诱人的肉体。

从冰箱取出，趁它冒着薄薄的烟，用透明的水晶碟盛着，搁一支小银叉，缀一颗长蒂小樱桃或几瓣玫瑰花（如果你的花瓶正插着玫瑰），再洒七八丝情人果（千万记得切丝，柳条儿细也行，发丝更好）。这么一盘果冻，的确**访客的眼睛，下午茶时分端出，总会获得赞美。其实，这玩意儿简单，不过借助图案巧妙与装饰，造成可口的假象。通常，只能给一盘，吃多了，客人容易吃出果冻的破绽；给少，他才会怀着留恋的贪。我做的果冻，真是难吃。

我的女友，依我的审美观来看，她正是一盘危险的、轻轻晃动的果冻。

这么说吧，果冻小姐懂得利用复杂修饰技巧隐藏先天的缺陷，包括参加打着“创造完美女人”旗号，结合健身、整形功能的专业美容中心，定期做脸改善油性肤质。她拥有一份不错的差事，很有希望接个副理职位，正在分期付款一栋房子、车子及一个丈夫。虽然身份证配偶栏还空着，不过双人床的空格常常填写不同的答案，反正这年头谁有兴趣考据一张床？她不需要橡皮擦，她叠罗汉。

果冻小姐的汉子们，我如此不敬乃因为来不及熟记他们的尊姓大名。据我所知，除了几位投注真感情的人士被她开除，大部分的败北者其实都是占有欲旺盛的都市玩家、超级战将。

“我是一只可怜的坏虫！”果冻小姐通常在接受第一束玫瑰时主动告解，男人们禁不住这层挑逗的，一方面想窥探她的可怜，更重要想见识她的坏。尤其后者，男人被自己巨大的影子欺骗了，以为可以驯服眼前的美丽小兽，帮助她改邪归正。

运用所有的天赋与能力，果冻小姐成功地掩藏内在的欲望，一种只有在现代社会才有可能铸造成剑的女性掠夺者的欲望。她征伐，所以她存在。可惜那些铩羽的兵卒没弄清楚，真正的掠夺者常常流出比婴儿还干净的眼泪，也只在被占有之后才发动攻击。

她显然预备用昂贵的青春操作感情期货，狠狠捞个满贯，包括社会地位及男人们非常贵重的感情，这点尤其激发她的斗志。然后，打算在花朵凋落时节过着掠夺者的凄清晚年。或者，她根本不会允许“晚年”到来。

“这样子会不会觉得……”我吞吞吐吐说不上来。

“觉得对不起老祖母传统？”她轻蔑地瞪我一眼，“你的脑袋只会装些救苦救难的仁义道德！真想跟你绝交！”

绝交！当然不会。负性语言到了她嘴里纷纷爆发出难以抵御的魅力。当她邪邪地眨着眼说：“我要慢慢折磨你！”时，听者总会立即陷入恍惚状态，流露一种压抑过久的饥渴：折磨我吧！求求你折磨到我的骨子里吧！

她狐媚地坐在我的沙发上，一面搅匀蜂蜜花茶，一面朝着窗外的稀疏绿影以童女吟歌的声音说：“我要他们忘不了我，愈恨就是愈爱！”挂在她嘴角的艳笑，真让我心头发痒、脚底发冷。既然苦劝无效，我这个在她眼中是块木头料子的朋友只好如此建议：“盖座疗养院给他们吧，算你积德！”

终于，果冻小姐免付头期款逮到了一个丈夫了。最近，她在我的答录机留了婚讯：“有空来，没空不打紧，反正那种酒席怪油腻的！帖子我照寄，第一次嘛总得像个样！”我朝天花板吐了个小舌头，提不起兴致祝福一对冤家，照样回她的答录机：“人不去了，礼金暂时替你存着，两年内没离婚再给。还有，别急着迁户口，免得离婚麻烦！请你做点好事，避孕！”

我知道自个儿呆，废话的，掠夺者通常比赌徒更懂得制造筹码，她当然会迁户口，她当然会怀小娃儿，（说不定已经怀了，为了证明她的爱，擅长推理的男人或许想：“她若不爱我，怎敢怀我的孩子呢？”但是对掠夺者而言，怀块肉跟长青春痘没什么差别。）当然，她会冠上夫姓，像戴一顶不太流行的帽子。

只有在这时候，我才深深怜悯她的情人们，白白疼了她的坏，妩媚的坏。然后在更深露浓的晚上，缅怀她的好，嗟叹她的坏。把一辈子搓成一粒小樱桃，点缀着果冻的诺言。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中晚·时代副刊

一九九四年六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