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支广告想起
那是一支高级名酒广告影片,在类似高峰会议的场景里,几个掌握权柄的男士在“非比寻常的时刻”签署一份文书,十七世纪路易十四建造的城堡依然展现太阳王的盛威。接着,移景到内地,在宛如巨蟒灵蛇的万里长城上,这群绅士淑女于无限苍茫、暮色初掩的城台上举杯。“不到长城非好汉”的俚谚在这种背景下说出,隐含另一种“好汉当如是”的气概。所谓如是,如秦始皇者是,如登峰造极、包举宇内的掌权者是。
名酒不见得打动市井小民,但到内地旅游的观光客,很少不买一件印着长城的T恤或仿制兵马俑的。难怪有人说公道话:“你看看,多少人靠秦始皇吃饭啊!”这话不假,当你在台湾地区某一栋公寓书房里,看到挨着电脑站了一尊面容凝肃、骁勇善战的秦兵俑时,你很难不在历史面前动容;也很难不好奇,两千两百五十多年前,有个婴儿出世了,在短短五十年生命里,一个大帝国在他掌上诞生,而“统治”的魔力至今未灭。
秦始皇,一个以超人意志将自己写入永恒的人。二十世纪将近尾声了,现代人却连他的坟都还没挖清楚。
不可告人的身世
秦始皇(嬴政)的父亲嬴异人是庶出,在秦王国皇家血统中的地位非常卑微。当时战国时代已进入吞并期,各国之间攻伐之事不可胜数,为了短暂和平而互换人质亦属家常便饭,嬴异人被送到赵国充当人质,也是乱世中王家子弟的宿命。由于秦国时常攻赵国,异人这名人质自然当得灰头土脸,他只是一粒可有可无的装饰棋子,在赵国首都邯郸过着与黎民无异的穷困生活。然后,上天对他开了一个大玩笑,他遇见吕不韦。
乱世,对某些禀赋特殊的人恰好是逐禄驰名的大猎场。吕不韦是个巨商,他具备了政商人物不可缺少的超级经营术,这决定他是一个会做长远大投资的创局者而不是只图近利之辈。当他看到潦倒的异人,竟拍案叫绝,说:“奇货可居啊!”他心里一定这么盘算:“这次买卖关系到一个王国……不,一个……帝国!”
吕不韦用他的智谋与财富替异人铺了一条黄金打造的捷径,让他成为名正言顺的秦王国太子,合法的王位继承人。多么不可思议,异人的秦王老爸差不多忘了还有一个小老婆生的儿子(说不定连名字也记不清)丢在赵国当人质的,吕不韦就是有办法把“不可能的任务”变成事实。
更令人惊吓的是,吕不韦不仅送异人登龙之路,还把怀有自己亲骨肉的宠姬送给异人——当然,异人不知情。这名应运而生的小男婴,就是后来一统天下的秦始皇,嬴政。
吕不韦替异人铺路,是为了有一天异人必须替他的儿子铺路,让吕家的血脉取代嬴家,世世为秦王,甚至跃登帝座。异人即位后,吕不韦为宰相,封文信侯,享洛阳十万户采邑。异人与吕不韦这两名男子的传奇性纠结,打从见面的那一天起,异人即处下风。他是一个令人叹息的男人,即使知道皇后不是自己的、儿子也不是自己的,贵为秦王的他亦无力转局,或许可以进一步猜测,秦国也不是自己的(宰相吕不韦何等人也!),有的只是一个正大光明的名分空壳。即使连命运也不是自己的,他在即位第三年即逝世,虽然史书未载,我想,就算不是被害死的,积年抑郁也对健康不利吧!
俗语说,治得了老子的唯有儿子。这话虽然粗陋,倒也说中“遗传”的奥秘。后来,吕不韦被他的儿子嬴政整得翻不了身。
两个父亲与一个母亲
大约八岁以前,嬴政跟着母亲赵姬在赵国度过。这孩子没享过天伦之爱,由于当时亲爹吕不韦拉着他名义上的爹异人闯路,而异人恐怕已知道这孩子不是亲骨血,对他当然不疼不爱,舍了他们母子俩,自己回秦国去了。这孩子在赵国受委屈,自小目睹别人以言语羞辱他们母子,不外是“私生子”“野种”“没人要的”……他被迫早熟,学会冷冷地记住所有羞辱他的脸孔,他第一次澎湃的情感冲动会是:“杀!”(三十二岁那年,秦大将王翦对赵国发动灭国性攻击,攻下邯郸,嬴政亲驾邯郸,诛杀所有跟母亲娘家有仇的人,可见恨之至深。)
常说英雄跃自草莽,良相起于书香,而嬴政恰好诞生在众多矛盾的关键平衡点上。如果吕不韦与异人进不了秦王国的大殿,也轮不到嬴政上舞台;但是,进大殿的代价,这孩子也付了一份——在王室与凡夫的转捩点,他用童年光阴换取了极度不安全感与强烈的孤独。
庄襄王(即异人)死时,嬴政才十三岁,即秦王位。吕不韦仍为相,嬴政尊称他“仲父”,宛似爸爸。
母亲、母亲的情夫和他们的孩子
赵姬,现在是太后了。根据记载,她是位能歌善舞的绝世美人。由此推测,嬴政应该长得英俊洒脱、风度凛然。吕不韦能周游于各国王室贵胄间,应不是形貌猥琐、毫无魅力之辈。嬴政得父母双份真传,可以想见其相貌必定非凡。
赵姬对吕不韦是旧情难忘的,实言之,他们才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何况,异人已死,儿子也即位了,对赵姬而言,当初硬被吕不韦送给异人,平白受了那么多委屈,熬到今天,叙一叙旧情也是合乎人性的。因此,两人便发生史书上说的“**”之事。
嬴政会不知道吗?知道也得压抑,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宰相兼仲父其实是亲爸爸,而他只是个弱小的、无实权的秦王——像当年的异人爸爸。不过,处境跟那个爸爸一样,性格却跟这个爸爸一样——城府甚深,擅谋略,他心中想些什么没人知道(这种事能跟谁讲?)但从他后来处理手腕之明快果断,足以推测他早就想方设法要“清理”长久以来令他痛苦的“家务事”。
吕不韦有戒心的,他不像赵姬不顾一切沉溺于情欲。毕竟今日位极人臣得来惊险,何况,灭六国、一统天下的帝业之梦未竟(不管落在儿子身上或有可能落在自己身上),吕不韦不能因一名“女人”(比她年轻貌美的多得是)而把将近二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他又在做生意了,主动找一个俊美的、性能力高强(《史记·吕不韦列传》载:“以其阴关桐轮而行”,即坊间黄色广告登的男子“帝王术”之类的功夫),名叫嫪毐(音涝矮)的男子,对外谎称是阉人,献给太后,以祛纠缠。
从现代眼光看,赵姬是个性情明畅,带点任性天真的可人,对“太后”等于“压抑”不以为然。在她之后,西汉昭帝刘弗陵的皇后上官小妹妹,六岁当皇后,约十五岁守寡,五十二岁时以“太皇太后”极尊之称逝世,这女人的一生就是一部压抑史,简直没有人生。赵姬不想当这种款式的“太后”祖奶奶,她想活得有情有爱,活得干柴烈火,这就难躲史家送她“荒**”黄帽子了。
她宠爱嫪毐,替他争取封地与权势,贵不可当;还替他生了两个儿子(好一个胆大妄为的女子)。但嫪毐毕竟是上不了台盘的人,骄横日显。有人跟嬴政告密,那时他已二十出头,行过“加冠礼”,开始收揽实权。忍也忍够了,国务政事学也学全了,恰似猛虎破栏,嬴政决定彻底算账。嫪毐一急,犯了更大的错误,假太后玺发兵要杀嬴政。嬴政立即调部队迎击,在咸阳巷战,诛杀几百人。嫪毐被擒,车裂之,屠灭三族。嬴政愈想愈狂怒,性格中潜藏的毁灭因子开始登场了,他下令斩杀所有姓嫪的人,凡是跟嫪毐有牵连的人四千余家,全部放逐到四川去。这还不够,他恨透了他母亲伦纲不正,把她跟嫪毐生的两个小孩(等于是同母异父弟弟)杀掉,残忍地清洗“嫪”姓血液,下令众臣:“谁敢在我面前提‘皇太后’三个字,立刻斩首、肢解四肢丢出去!”不知死活的人以为咱们这英俊主子说气话而已,哪儿当真!结果有二十七个人被砍断四肢丢到宫门外示众!这意思是:“看清楚了,我说杀就是杀!”绝对的权威,不容怀疑。
爸爸的下场
吕不韦老了。
当了两任秦王宰相,一任是他的“情敌”(或者该说政治盟友),一任是儿子。强秦的功劳簿上,他的名字会留下来。可是,当他在咸阳的月夜中,浮现日常所见的牵妻负子归家图时,他会不会掠过一丝感慨:“秦国是我吕家的!我不是‘仲父’,我是……”
他以嬴政为荣的。这孩子比他更具纵横宇内、气吞八荒的架势,天生有一股威凛。难得的是,他对国际局势、治理国政、战争策略……表现了高度且旺盛的信心,对生活要求简易,毫无王室骄奢**逸、耽溺声色犬马之习。令人害怕的是,他随时保持警敏的自律精神,像一个击不倒的工作狂。吕不韦知道,在他打下的基础上,嬴政会是一头向东狂奔的雄狮。六国那些昏君庸臣,多半被他的黄金外交、权势诱饵、离间计谋攻得七零八落,过不了多久,阻碍嬴政席卷天下的各国忠臣名将,会被他们所效忠的主子亲手“清除”掉。而秦将个个英勇死忠,无数次军事会议上,百万大军在嬴政脑海中伺机欲动,他要找到最漂亮的一张“蚕食图”。
吕不韦觉得自己老了。做大半辈子生意,他深谙做生意就是做“人的欲望与恐惧”,他总在第一眼就看穿别人,可是,他看不穿嬴政的欲望与恐惧,却在廷议之上,偶尔四目交接时,感到嬴政那双鹰眼,正一层层看穿他这个隐形爸爸的欲望与恐惧。吕不韦害怕起来,这一生会不会走到不可挽回的结局?
数次梦中,吕不韦手捧大秦版图,对依偎在他身边的小嬴政说:“儿子,爸爸送你的!”
嫪毐之乱牵连到吕不韦,这人是宰相引进的,理当治罪。这罪定不定,全由嬴政说了算。嬴政狠了心要大扫除,趁机把纠葛多年的公私恩怨去之而后快。下令免除吕不韦的宰相职务,遣回他的洛阳封地。不杀,就是手下留情。
不杀,不是原谅你,是警告你;不杀,不是给你免死金牌,是你今天还不必死。吕不韦要是懂得明哲保身,回到洛阳就该过渔樵生活,养一条狗,种有机蔬菜,酿酿酒。这就能保全父子情分,最重要的是,能保命。
没想到吕不韦回洛阳一年中根本不寂寞,各国使节、贵宾进出吕府络绎不绝,俨然是个小朝廷。嬴政想:“前次不杀,是念父子之情;这回,我用君臣办你!”于是,写了封信给吕不韦:“你对秦国有什么贡献?受封十万户。你跟秦国是什么关系?号称‘仲父’!逐你到蜀国去!”写这封信的嬴政,其心态是“异人爸爸”的儿子啊!
“贡献”与“关系”,再也没有比这两项更刺痛吕不韦的心,而且是由嬴政的口中说出!他知道意思了。也许这一生什么都算对,只有一步算错,他不应该放任自己伟大到不能再伟大……吕不韦拿着毒药,回想前尘往事,抬头叹了一口气:“天啊天!儿子有胆量要爸爸的命,做爸爸的难道没胆量送他?”遂服毒自杀。
那年,嬴政二十五岁。
十四年后,嬴政三十九岁,鲸吞六国、统一天下,建立大秦帝国,自号始皇。他回想二十五岁那年,听到吕不韦服毒消息后,自己又下令凡是为吕不韦吊丧的人一律逐出国境的情景,当时胸口积着一股说不出的郁痛。
现在,他知道那股痛是什么了,是一个儿子永远想不起父亲的脸的痛苦。
作者注:《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帝者,秦庄襄王子也。庄襄王为秦质子于赵,见吕不韦姬,悦而取之,生始皇。”这段文字丝毫看不出暧昧端倪。但在《吕不韦列传》,司马迁写道:“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注:异人后改名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起为寿,请之。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至,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盖“本纪”为帝王隐,“列传”补内情,笔法不同之故。《资治通鉴》据《史记》,亦云“知有娠”而献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