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在乳色墙上,朴实木框裱着的《印象·日出》看起来非常笨拙,我有点挫败,整个客厅好像中风。那是去年寒流吹袭下某个黄昏的事,仿佛自窗口倾倒墨汁,夜色渐渐啮咬那幅复制品,滋滋有声。

他的画有一种温度,光的体温。在不同地域与季节,阳光、气流、距离与物体质感,共变而产生多层交叠的光影、色彩。从捕捉瞬间景致至完成一幅画,必然经过数日甚至数周,包括焚毁的败笔之作,他如何保留初始的美感印象,并且精确地设定距离,将之再现,是令人饶感兴趣之处。在客观现实里,初始遇日的那一景致,快速地在时间中幻变;阳光弱了,色泽加深,甚或突来的风速亦可能改变景貌,就算画者仍然伫立原地,也无法眼见原景。遑论一百年后观画者无法在客观现实重见《夏琳渡桥雾中烟云》或《柯荷兹河谷——夜晚的印象》,对莫奈而言,在他目遇的下一刻,那景致可能也是消失了的,那么,他极力捕捉的光影,其实是永远消逝的时间。

进门之后,很自然基于视觉惯性首先看到墙上的画;屋内陈设着一个平凡人日常生活所需的各式物件,虽不至于壅塞,却也各自割据。然而每个人进门后,总是毫不设防地被那幅画吸引,问:“谁的画?”“你说呢?”我总是不怎么负责任地答。谁画的似乎不重要,当观赏者无法从其知识系统找出答案后,立刻问下一个问题:“画什么?”“你说呢?”有趣的是,我旁观着毫无心理准备的人站在客厅观看一幅复制的画面,沉默、质疑、若有所思,退后几步,羞怯地说:“日落吧!”另一面正值青春飞扬的人却不以为然,说:“日出!定是日出!”年迈的说是日落,年少的说是日出。我想都对。

他如何保留初始的美感竟是一种奥秘了。我猜想,当他醉心于黄昏的麦草堆,天色渐暗,推着小推车返家途中,他的感官是否为了保留最初美感而处于绝食状态?他视星夜灯影如无视,看次日晨光亦若无睹,纯粹地养护记忆中那瞬间的美。这近乎宗教使徒般的虔诚情操,使人脱离凡夫俗躯接近了神。“灵柩里的卡蜜儿”,我想,莫奈作画时已遗忘她是他最亲密的妻子,忘记他们共同拥有的筋络交错的柴米人生,卡蜜儿只是一个光影舞动的捕光器,与麦草堆、山峦、拱桥无别。只有在向友人表达忏悔:“天啊!我看那死亡女人,心里却想着光影在她脸上的变化。”这时,莫奈才恢复一个被称作丈夫的男人。

昨夜有雨,水珠凝结在铁窗的横条上,冷钢被洗得宛如银白枯骨,悬着精致的珍珠。晨光照射,从我的角度看,忽然发现水珠幻变成红珠、橙珠与靛蓝,闪闪换色,这一偶发的光影令我不敢移动,我开始慢慢倾斜视线,推近、移后,仿佛怕惊动一群小憩的幽灵又贪婪地想要探测它们的各种美好。我终于找到一个观望的姿势,定格,然后不可避免地看到在我头上的《印象·日出》正与数盏昏黄的顶灯嬉游,我的现实人生忽然完整地融入百年前的潮浪里,正在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