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有一段尴尬时期,我十分质疑自己是不是“女性”。

人生道上,总有一些坏天气跟随,别人察觉不到,只有自己明白今天的阴沉是鼠灰色还是铁锈?跟久了,养出肚量包容它,心情不错时,也能像长期幽禁海域的人逢到难得的丽日,晒出一身盐盐巴巴,收集半罐咸咸的幸福。

是个女性吗?我问。倒不是身体发育出了岔,也不是情感属性另有发展。是什么呢?通常问到此即利刀封喉,觉得应该去拖地板、换洗床单枕头套,或找出“罗赖把”将失禁的水龙头修一修。

“归咎法”非常适合像我这种连对自己也会避重就轻的人。假如一个女人对“女性”含义的第一次学习是从家庭(尤其父母)手中接收过来,成长过程又接收来自社会的验证与强化作用,学习到女性应该是什么,像什么,做什么,成为什么,终于形塑成大家都不会怀疑的“女性”形象,领取“女性一族”会员证,进入“女性轨道”像一颗小卫星般运转起来。如果以上的陈述合情合理,那么,我就可以张牙舞爪解释,为什么已经步入前中年期的我还会质疑自己是不是“女性”。

我的家族蒙苍天恩宠,是个“女人国”加“寡妇皇朝”。请允许我稍微透露一点简史:两位祖母皆是早年丧父的家庭中的长女,早婚后,又奉天承运成为年轻寡妇,因此,我的父母皆是贴着孤儿符长大的村童。父亲这一支系比较传奇,简而言之,他是唯一男丁,俗称“单传”,自小长于以寡母为核心,众姐妹环绕的“女族”之中。一方面系三千宠爱于一身(物以稀为贵),另一方面也比其他男性背负更沉重的香火传续压力,他的伙伴——也就是我的母亲,当年竟搞起自由恋爱名堂,以她自小护卫寡母及敦厚内向的唯一哥哥在大家族中安身立命及曾经策动集体罢工以抗议老板颟顸的彪悍精神,采取智谋向家族威权挑战,终于如愿以偿嫁给让她一见钟情的美男子。然后,以三比二性别比例收获子女之后,我的父亲带着遗憾退伍,换言之,英勇的母亲也成为年轻寡妇了。

寡妇媳妇有一个寡妇母亲加一个寡妇婆婆加五个小小的、小小的孤儿。寡妇比率之高及孤儿产量之丰,堪称祖德流芳。

命相堪舆及妖魔鬼怪作乱之说都无法改变我是长女的事实,那意味着寡妇王朝的宰相印信无限任期地交给大千金了。这不是倒八辈子霉吗?也未必,能与一群女人于此生结下血缘,共患难,同历劫,前世必曾指天为誓。

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战争一向不亚于两性对峙,婆媳、姑嫂、妯娌、母女、姐妹,很少人不在这些战役中受点伤,严重的,反目成仇。幸运地,“寡妇王国”轻舟已过万重山。基于“家族命运共同体”的最高指导原则,只有相互合作与疼惜。婆媳问题只是偶尔的小风小雨,两个同榻共眠的寡妇,名义上是婆媳,实质感情融合了夫妻、母女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谊,再吵也不能把死人吵活,有什么好计较?人与人难在不能心心相印,既然印了心,风平浪静。对“寡妇王国”而言,没有不供养、侍奉长上的道理,并以将长上送至养老院为耻。如此重情重义的婆媳俩,接近游侠列传。“家人”是什么?家人是苍茫世间、芸芸众生中,当你的人生出现危机,第一批握发吐哺赶来,纷纷挺出肩膀让你倚靠的一群人;是当探望的朋友走了之后,守在你的病榻二十四小时看护,恨不得盗灵芝仙草喂你的人;是当你找到小小的幸福时,为你高兴得合掌谢神的人。

“寡妇王国”教了这些。

托死神之助而延续国祚的“女人国”内辖两名男丁,不过,因其人微言轻,一直处于弱势,朝纲政令,还是在女人手上。我——请允许我收一收话头,自幼耳濡目染,跟着女皇们运筹帷幄,决战千里,十五岁即羽翼丰盈,单骑离乡闯**天下,慨然有寻觅乐土、据地称王之志。一路杳无人烟,披星戴月,遇水架桥,逢山开路,只学会全套独立自主,开疆拓土,没机会学习传统的、自男性观点岔枝而出的那一套“女性论”。往下发展,事态愈来愈严重,貌似精明能干,可是不晓得怎么跟异性打交道,我的性格只适合带刀带剑,不适合举案齐眉。

“寡妇王国”害的。

女皇们虽然都长得纤细婉约,一派柔情似水,可是骨子里皆是钢铁结构。在那个讲究三从四德的年代,她们比别的女人少了“两从”,传统女性论没学个一招半式,传到我这一代,武功早废了。女皇们**出来的女娃,个个会飞檐走壁,具备强悍的野外求生本领,从未有把生活与生命的重担交给男人的念头。

接着发生的事件,导致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女性”。早年,依照自然律,开始攻打情关,也想吟诵《关雎》首章,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眷世界。孰料,我的“女·女性观”(请允许我如此简化)与对方自小承袭的“男·女性观”交锋,战况惨烈,大败而归。当下怒甚,遣散兵卒,放马草原,归返田园安家立业——安一人之家,立一门之业。娘亲们惊恐了,以为我畏于祖传“寡妇与失偶”的律则而抗拒婚姻(实不相瞒,有一段时间,围炉吃年夜饭,一家八口从两岁到八十岁皆是单身),遂苦口婆心保证“寡妇”不属于遗传范围。我却无法说清楚,问题出在我没读过那一套普及本女性教材,而这些都是母后们恩赐的。

高山雪原上,飞鹰与奔马合奏的牧歌雪国,很难乾坤挪移变成曲径通幽的江南庭园。也许,我比较适合半路被掳去当压寨夫人的那种婚姻吧!

是哪一种女性,就用那一种女性的法门活着。活得有说有笑,最重要。

天堂国度可以靠两人共治也允许一人登基,不必遭受兵燹,也没有叛乱政变;平日不愁三餐一榻,神龛内燃烛供奉一桩自己的事业,也不虞迷路失途。这样的人生,还缺什么?

什么也不缺。皇城四周,任由寂然草与孤僻花遍野怒放,蜂来蝶去都不惊,四季甚好。

注:本文写于婚前。